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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子在一片廢地的那頭,廢地上長著比人還高的雜草,星光下一片荒涼。他從野草和樹林的黑影幢幢中冒出來,好像來自時光的幽深邃道。

  “還是個酒館!”他說,“只是喝酒的人散了。”

  我們往伊貢的燈光走去,聽見菊花叢里,一隻刺蝟在粗聲喘氣。

  馬蒂斯

  酒,一瓶接一瓶地開;切片香腸、乳酪、酸瓜和麵包,一盤接一盤端來。四十多個人,全是陌生的面孔,卻都是至親;伊貢有五個子女,十幾個孫輩,數不清的姻親,名字和臉孔往往都湊錯了,沒有關係,反正都是親人。

  在李樹下,漢斯在本子上把每一個小孩的全名和出生日期記下來,他是負責記載家譜的人。小孩正像嗡嗡蜜蜂一樣在園裡鑽來鑽去。

  陽光又亮又暖。一身光溜溜的白胖嬰兒坐在草地上吸吮自己的手指,五六歲的孩子正瘋狂地追打,十來歲扎著馬尾的女孩子嘰嘰咕咕地笑成一團。女人圍在一起談市場的價錢,男人握著酒杯討論未來的命運。

  “以前是什麼都買不到,現在是商店裡應有盡有,全是西邊來的東西,可是貴得嚇人,我們工資並沒有增加!”艾瑪搖謠頭,“目前的日子真不好過!”

  “媽媽,”卡斯婷說,“往後的日子更難過,再過幾個月我連工作都要丟了!”

  卡斯婷在類似救國團那樣的組織里作職員,現在“黨”沒有了,“國”沒有了,職員當然也不要了。

  三十歲的馬蒂斯戴副眼鏡,留著小鬍子,看起來有點羞怯。他把五歲不到的安安拉到一旁,說:

  “送你個東西!”

  背後的手伸出來,是一枝黑槍,我嚇了一跳。

  “東德制的,”他把槍放在孩子手裡,“拿回西邊作紀念。”

  安安抱著槍歡天喜地地向同伴們追殺過去。是枝玩具槍,但做得很逼真,令人看了心驚。

  “我到後面去一下!”馬蒂斯對我說,把手裡的東西揚了一下,是一瓶藥劑,一個針筒。

  我又嚇一跳。嗎啡?

  不是,是藥,一天要打三劑,對抗糖尿病。

  不打會怎麼樣?

  會動不動昏倒,會休克,死亡。

  “所以。”打完針回到熱鬧里來的馬蒂斯說,“下個月我就要被解僱了,上面說,我有病不能勝任現在裝配廠的工作。”

  “然後呢?”

  “然後就是每個月領五百馬克失業救濟金。到我拔到新的工作為止。”

  你想告訴他,在西邊,僱主是不能夠以病為理由解聘員工的,想想,又什麼都沒說。別提生病的人失業了,在今天的東德,健康的人也找不到工作,大街上走著、站著、坐著、看起來惶然失落的,多是失業的人。

  為了到達彼岸,他們把鍋子砸了,舊船沉了,但新的渡船一時過不來,他們掉在浪里浮沉,一身濕冷。前途茫茫。

  烤肉香味撲鼻。這是個公用的花園。你付三十二馬克月租,就可以擁有一小塊地,在地上可以種花種菜種果樹,還有這麼一片小花園,大家輪流享用。但是,垃圾桶在那裡?手裡拿著肥肥用過紙尿褲,我走來走去。

  馬蒂斯看見了,伸手取過尿褲,說:

  “我知道怎麼辦,跟我來。”

  他走進樹林裡,猛然揮手,奮力一擲,尿褲拋落在草叢深處。

  我倒抽一口涼氣,感覺上好像有人拿了我切萊的刀去殺了人,事出突然,令我驚惶失措。

  “行了吧?”馬蒂斯得意地對我笑笑。

  “森林……尿褲……”我舌頭打結,覺得無能為力。你怎麼告訴他,塑膠做的東西萬年不能有機化解?你又怎麼在這樣—個下午告訴他,我們只有一個地球而那個地球非常脆弱?

  “有什麼垃圾,全部交給我!”他鍾愛地拍拍我肩膀。

  想起北京。每次離開旅館房間,我仔細地把所有的燈關掉,親戚注意到了,奇怪地問:

  “燈燃多要額外付旅館費嗎?”

  “不要。”

  “那你為誰關燈呢?

  為誰關燈呢?我愣在那裡——你怎麼告訴他關燈是為了和你同在地球上生活的所有的人?在這旅店的門檻你如何告訴他,我們只有一個地球而那地球非常脆弱?

  他或許會告訴你:當我們自己個人的家都還脆弱不堪,擋不住失業也擋不住坦克車的時候,我們還顧得著地球脆弱不脆弱?你的要求未免過分吧!

  你不安地捻滅最後一盞燈,把門掩上。

  彼 得

  “告訴你也無妨,我,是個老共產黨員。”他說,聲音很沉”

  彼得是伊貢四十多年的老朋友了,特別請了一天假,來為伊貢慶生。他不太說話,只是握著一杯酒,看小孩嬉鬧,看大人饒舌,他顯得冷靜、沉著、鬱鬱寡歡。

  他是一個Stasi,在一個農機場裡掌管幾百個人的思想“忠誠”資料,“他?”鐵匠酒喝得陶陶然,臉紅紅的卻突然生起氣來,“他?你知道他讓多少人坐過牢?你知道他害死了多少人?告訴你,革命了,這種人不坐牢簡直老天沒眼!”

  他朝地上“呸”了一口痰。

  頭髮花白的被得和我在花園角落裡坐下。或許因為我既不是西德人也不是東德人,他覺得輕鬆,話漸漸多起來。

  “社會主義不可能全是錯的,它照顧了窮人也庇護了弱者。我們只是經濟搞壞了,應該重新做起,可也不能像現在這樣胡搞。市場經濟哪裡是一夜之間可以變過來的?你看嘛,現在東德的工廠一家一家倒閉,農產品一車一車倒掉,失業的人,這個月比上個月就多了一倍——整個東德一團亂,所有的規則都不算數了,新的規則誰也不會,誰也不知道……”

  “何內克?我覺得何內克並沒有錯,錯的是他周圍的人,誤導他——他是個七十幾歲的老人了,人老了總是頭腦不太清楚……”

  鐵匠咕嚕喝一大口,說:“該槍斃!何內克該拉到牆頭槍斃!他把一千七百萬人的幸福給毀了,這罪不算重嗎?柏林圍牆上的守衛?該槍斃!他們明明知道越牆逃跑的人只是追尋自由,是無罪的,他們卻舉槍射殺,這是謀殺罪,那些守衛是謀殺兇手,應該一個個找出來,公開審判……”

  鐵匠在遙遠的那一頭坐著,他聽著音樂,打著節拍,很愉快的樣子。他是伊貢的親家。

  彼得彎下身來幫一個小孩繫鞋帶,系好鞋帶,孩子像風一樣地飛走,彼得沉鬱地說:“那些士兵,只是服從命令,怎麼能算有罪呢?”

  日耳曼人啊,你何其不幸,同樣的痛苦的問題,四十年前曾經椎心泣血地問過:

  “服從國家命令還是固執個人良知?”為什麼悲劇的歷史總是不可避免地重複。

  “到今天,”彼得揚起頭來,面對陽光,臉上有很深的皺紋,“我都不否認我是個共產黨員。我最瞧不起的,是那些見風轉舵的人。昨天還在喊社會主義萬歲,今天卻變成民主鬥士,在街頭吶喊——我就不信,四十年流在血管里的血可以一轉眼換掉,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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