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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手裡有兩個硬紙盒,紙盒裡有一大捆細麻繩,附帶剪刀。海蒂跪在地上檢視櫻桃,把壞的一個一個挑出來:“有一個爛的都不行,會把好的也傳染爛掉。”

  “海蒂,”我問她,“你找到新的清潔婦了嗎?”

  “還沒有。”她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上次那個——南斯拉夫人大不可靠,那個波蘭人又不徹底,真頭痛!”

  “現在東德開放了,那邊失業問題又嚴重,或許你可以雇個東德女人,想過嗎?”

  “當然想過,”海蒂捧著好的櫻桃,小心地放進紙盒裡,“不過,你知道嗎?

  用一個東德人,我心裡覺得怪怪的!”

  “為什麼?”我有點驚訝。

  “總覺得好像,好像——”海蒂撿起一個壞了半邊的櫻桃,把好的一半吃掉,“在趁人之危剝削他們似的。他們是我的同胞,我利用他們低薪資和失業問題來廉價雇用他們,總覺得心裡有愧似的——好像對他們有所虧欠……”

  “你這種感覺其實是很有問題的,不是嗎?海蒂,”我說,嘴裡吃到一顆極澀的櫻桃,“東德人和南斯拉夫人、波蘭人一樣,並不特別尊貴。如果自由市場經濟使一個東德人覺得打掃一小時賺十五馬克是個好工作的話,他就可以做,你只是僱主,沒什麼虧欠或剝削的,是不是?”

  “話是這麼說,可是我感覺不安……”海蒂把紙盒封起來,“分開四十年,我們變富,他們變窮,不是他們不努力,而是由於外力的壓迫,是蘇聯把社會主義制度強加在東德人身上,而我們卻幸運地享受美國的救濟;我們的幸運使我對他們的不幸有點罪惡感……”

  爸媽聽不懂我們的談話,只是站在一旁驚異地讚賞海蒂使用麻繩的技術。麻繩在紙盒四圍繞來繞去。海蒂打了個漂亮的牢結之後,一反手又編了個順當的提手。

  老人家發出不可置信的讚嘆。

  兩箱紅艷櫻桃,扎得穩當結實,“一路到中國故鄉,絕對沒問題!”海蒂得意地說,“知道嗎?這扎繩的技巧是我從小跟母親學的。小時候,媽媽三天兩頭地把吃的、穿的、用的東西一盒一盒裝起來,寄給波蘭和東德那許多無法探望的親戚。

  從咖啡到小孩牛仔褲,樣樣都寄。小時候看媽媽結繩,大起來就輪到我自己打包裹、寄東西了。一直到柏林圍牆塌了,我們才停止。你看,扎了幾十年這樣的包裹,怎麼能不熟練?”

  爸爸從海帶手中接過櫻桃箱子,提在手裡,很沉,他握得很緊。

  從西德到湖南衡山,兩老有很長的路要走。

  邊 境

  把護照從皮包里取出來,拿在手上,邊境就要到了。

  “報上說,七月一日起撤除所有邊境檢查,今天已經七月十五!”華德瞥我一眼。

  我知道。昨天從東柏林來付車款的卡爾也說,邊境已無警察,可是,我低頭看看手裡的護照;這種猶疑不安的感覺,就好像被漏電的燙斗驚電過一次之後,人家告訴你,別怕,修好了,伸手摸摸看,你遲疑伸出的手,會發抖。

  邊境。

  崗亭在,鐵絲網在,電眼監視塔在,穿著制服的警察不在了。我們的車就這樣流過去。

  這已經是一個國家。

  我想在路旁停下車,喘一口氣,回過神來。這是怎麼回事?

  一年前,在巨大的監視塔的陰影下,人們畏縮而謹慎地雙手捧上文件,讓警察過目;警察像喜怒無常而權威至上的生死判官,看你一眼就讓你驚退一步。你心裡詛咒他,但你作出諂媚而順從的表情,就怕一不小心得罪了他,不讓你過境。恐懼使你卑微,使他蠻橫。

  一個月前,在巨大的監視塔的陰影下,人們把文件遞出車窗,警察看都不看,笑盈盈地說:“歡迎:一路順風!再見!”他很熱情、很友善地和你招招手。

  沒有,警察並沒有換,前後是完全同樣的人。

  今天,崗亭里只有一張空蕩冷落的凳子,坐它的人,加入了失業者的行列。

  站在路邊,往天空眺看高聳的監視塔。我不知道燙斗為什麼漏電,也不十分明白它現在又怎麼不漏了。但手心裡那被電麻過的感覺卻猶深刻。

  華德從公路休息站里出來,兩手空空的,他搖搖頭:

  “邊境沒有了,東德可還是東德!餐廳早關門了,廁所也是壞的,不能用。走吧!”

  酒 館

  黃昏溫柔的陽光籠罩著麥田,綿延不盡的淡黃色的麥田。風吹著起伏的麥浪,好一片靜謐富饒的鄉野風光,可是麥浪傳來嘆息的聲音。這黃澄澄的小麥不同於往年,或許不會轉變成香噴噴的麵包,而在麥地里讓一把火燒掉。圍牆拆掉了,受社會主義制度保護了四十年的集體農場在一夜之間發現自己要和西德的農場競爭———競爭什麼呢?西方的東西價廉物美,包裝精緻,沒有人要任何東方的產品,甚至於雞蛋,人們只買西邊的蛋,雖然明明知道,東德的雞還是在土地上遊走啄食的自然動物,西德的雞卻近乎技術控制的生產機器。

  蜿轉在鄉間小路上,找到伊貢家時,天已全黑。推開車門出來,伸伸僵直的臂膀,瞥見夜空里滿天星斗,搖搖欲墜。伊貢的房子透出暈黃溫馨的燈光。窗簾後人影晃動,笑語不斷。

  這是伊貢叔叔六十歲生日,我們這西邊來的親戚,顯然姍姍來遲。

  “就是這棟房子……” 華德在星光下端看這從小在黑白照片中熟悉的房子,“所有沒見過面的親人,都以這個房子作背景——祖父、祖母、伯叔……”

  “好像現實與夢境顛倒了,你知道嗎?”華德在黑暗裡輕聲說,“對我而言,這房子又陌生、又熟悉;從來不曾來過,卻已深刻在幼時記憶里。我的父親在這房子裡出世……”

  我怎麼不知道呢?我去了湖南,到了湘江,搭了渡船,看到父親的城南小學,走過父親赤足踩過的桐林小徑,聽見和父親一樣的鄉音;我知道那既陌生又熟悉、夢境和現實交錯的恍惚感覺,作為中國人,我知道。

  “這棟房子是祖父留給父親的遺產,因為他是長子,長子出門打仗去了,沒想到家鄉也變了顏色,永遠回不來。父親就把這房子送給了伊貢,伊貢回送給爸爸的是一隻手錶,一隻東德手錶……”

  那隻手錶躺在華德的抽屜里,早就停擺了。和東德的日子一樣。

  “那一個方向!”華德轉身,往樹林那邊望去,有一幢黑漆漆的房子,“一定是那個房子!依照爸爸的說法——”

  看不清他的臉,但感覺得到他悸動的情緒:“那是一個酒館,祖父常去的酒館。

  祖父本來很有錢,鎮上第一家百貨公司就是他開的,然後納粹來了,沒收了他的財產,因為他是個不肯轉方向的社會主義者——很諷刺是不?納粹之後東德變成社會主義國家!父親說,祖父後來就一天到晚坐在那酒館裡,藉酒澆愁——你等等,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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