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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懼怕辦手續的煉獄,比較輕鬆的,你可以搭一趟公共汽車,最好是那種來往於城市與鄉間的客運。車次頻繁,人人有座位,當然是一個跡象,但是仔細端詳車中的人……如果乘客大多衣裝整齊,彼此見面時或點頭、或握手、或微笑,交談時輕聲細語,讓座給老弱婦孺……不管是大學教授或是農夫、雜貨店的小廝或是美容店洗髮的小姐,個個都那樣彬彬有禮,看不出階級的差別來,這,大概也是個先進國。

  我每天早晨搭車到蘇黎世的市中心,每天早晨在車裡面對的就是這樣一群看不出階級的、彬彬有禮的人——我發覺自己對他們有說不出的厭倦,厭倦他們有教養的微笑、有教養的低聲說話、有教養地說“對不起”、“謝謝”、“再見”。我渴望見到一個不知“教養”為何物的草地郎,赤著粗大的腳,拎著一個花布包袱,腋下挾著一隻咯咯掙扎的肥母雞;看到街上的熟人忙不迭地伸出半個身子快活地大聲叫喚,笑的時候,露出閃亮亮的金牙;打了哈欠之後,一歪頭就呼呼大睡,發出很沒有教養的鼾聲。

  如果在一車彬彬有禮的人群中你發覺幾十個這樣的草地郎,那個國度大概就不是所謂的先進國了。他所暗示的是城鄉的距離——經濟上、教育上、生活水準上的種種差異。我對草地郎的眷戀,是一種羅曼蒂克的念舊情懷,與現實有很大的矛盾。

  要保有這樣的鄉土人物,意味著保有他的生活方式與思想觀念,意味著保有泥濘的道路、積水的市區、擁擠的衙門、浪費生命的繁文縟節。而落後,真正生活在其中,就一點也不羅曼蒂克。人所要追求的,應該是一個高度開發卻又不失人的原始氣息的社會吧?是不是只有天方夜譚里才有呢?

  燒死一隻大螃蟹

  來到霧氣浮動的湖邊,對岸的白樺樹林濃霧覆蓋,整個都不見了。隱隱約約中似乎有一個白點破霧而來,無聲的,漸行漸近,向湖濱飄來。

  從濃霧裡冒出來的,原來是一隻天鵝,一身雪白豐潤的羽毛,上了岸來,用黑色的眼珠瞄了我們一眼;修長優美的脖子往後一伸,將粉紅色的嘴巴塞進翅膀羽毛里,像蓋了被子一樣;這隻天鵝,兩隻蹼插進沙里,就在湖邊打起盹來。

  十個月大的兒子滿臉驚詫,圓圓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瞪著這個比自己還高大的會動的東西;好像呼吸都停止了,然後用肥肥的手指著在打磕睡的天鵝,回頭對我說:“媽媽,雞!”

  我點點頭,說:“對,雞!”小小的腦袋,認得出眼前這個東西有一對翅膀、兩隻腳、一身毛,而把它歸類為“雞”,實在已經是不得了的大智慧,我不需要急著糾正他;反正天鵝也只是一種鵝,鵝,也不過是比較優雅的雞吧?!我不急,因為這個湖會一直在那,每天清晨在霧中醒來;這隻天鵝,也會一直在那,涉水而來,在沙上小睡。我可以每天牽著孩子的手來看天鵝。

  台北的老師帶著孩子們到新動物園去“課外教學”。記者報導說,孩子們恣意玩弄小動物,追逐孔雀、丟石頭等等,缺少愛生觀念,呼籲學校加強教育。我不禁嘆息:在一個不愛生的社會裡,你要學校怎麼教導孩子愛生呢?

  最早的記憶,是鄰家毛毛的母狗生了一窩小狗,就生在畚箕裡頭。我們幾個小蘿蔔頭興奮地擠去觀看,皺皺軟軟的乳狗還閉著眼睛,努力地在吸母狗的奶頭;那一向兇悍的母狗居然溫柔得像蜜糖似的,伸著舌頭舐懷裡的小把戲。我們每幾個小時就摸進去偷看一下。

  第二天再去的時候,毛毛的父親正在詛咒;母狗討厭,老是生狗仔。他用手把乳狗狠狠地從母狗奶頭上扯下來,一手一隻,像丟石頭一樣,往高高的牆外扔出去。

  扔了一隻又一隻。我們跑到牆外去找,石頭堆上幾條摔爛了的小狗,血肉模糊的。

  有一天,家裡開雜貨店的女孩興高采烈地在教室里講故事:“有一隻貓,好肥哦,常到我家來偷吃魚;我們每次拿掃把打他,都被它逃跑。昨天晚上,我阿爸把它抓到了,四隻腳用麻繩綁起來,然後塞進飼料袋裡面……”女孩兒眼睛發亮,尤其得意她得到了我們所有的注意:“然後我阿母和我和我弟妹四個人,一人抓著麻袋的一角,把貓按在地上,那貓咪嗚咪嗚叫個不停——然後我阿爸用力坐下去,坐在貓身上——就像這樣——”

  她從桌上跳下來表演,翹著屁股,重重地摔坐在椅子上,把全班的小孩都逗笑了。

  “那隻貓,沒坐幾下,就沒聲音了……”

  長大一點,去參觀同學家的養豬場。同學的父親,一臉慈眉善目,很熱情地為我們作課外教學:這是肉豬,這是公豬,這是母豬。到了母豬寮,一籠一籠的初生小豬正嘰呱嘰呱地吸奶, 龐大的母豬心滿意足地橫躺著。 主人指著一籠豬,說:

  “這十四個小豬昨天半夜才出生——啊,這個有病!”

  他撿起一個瘸腳的仔豬,皺著眉端詳了一刻,然後高高舉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把那隻小豬往水泥地上摔去;我匆匆跑出去,不敢再往地上看。不是因為我怕看死豬,而是因為那隻小豬並沒有被摔死,只是拖著流出來的肚腸在地上抽搐、蠕動,慢慢地在血水中爬。

  高中的時候,有位國文老師;正講課間,搖搖晃晃踱進來一隻老黃狗,氣定神閒地就在窗邊趴了下來。同學們捂著嘴笑。捧著《論語》的老師一面念著“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一面走向黃狗,到了它身邊,對準狗的肚子,狠狠地一腳踢過去,狗哀叫一聲,跳起來,衝出教室。

  三年前回國,歡天喜地地趕到夜市,想享受一下人擠人的熱鬧。活的蛇,鉤在架子上,小販拿著一把閃閃發光的刀,插入蛇的喉嚨,絲地一聲劃下,沿著蛇的身體,把肉與皮剝開。剝了皮的蛇,還是活的,鉤在架子上蠕動。

  蛇販的旁邊,是賣烤蝦的。擔子上幾個大字:“生猛活蝦,活烤活吃。”炭火燒得紅通通的,連鐵絲架子都燙得發紅。小販撈起幾隻正在游泳的草蝦,放在火上,撲滋撲滋,好像觸了電一樣,蝦在火網上顫動,不一會兒,透明帶點青綠的蝦也變得和火一樣紅了。

  籠子裡關著一隻小猴子,滿眼驚懼地看著圍觀的人群,細細的手緊抓著鐵欄杆。

  一個小孩仰頭對他的母親說:“媽媽,他跟人長得好像哦!”話沒說完,一個嘴上叼著煙的少年郎抽出嘴裡的煙,用燒紅的一頭伸進籠里去燒猴子的屁股,小猴子痛得吱吱叫,驚慌地想躲,可是籠子太小,他只能在原地打轉,一手捂著被燒痛的地方,很像個跌了一跤的小男孩。

  旁觀的人轟出一陣笑聲。

  在淡水的海邊游泳。幾個年輕的男女在沙灘上嬉戲,大概是專科的學生吧!女孩子嬌嬌地笑著說:“你好殘忍喲!你要下地獄呢!”

  我突然發覺了他們在做什麼:男孩子抓到一隻螃蟹,丟在一個紙杯子裡,然後點燃打火機,把杯子燒起來;四個男女圍坐在沙灘上,快樂地看著一隻螃蟹在火里掙扎,慢慢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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