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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觀察這個沒趣的民族可有趣極了!

  十六 、在您的近作中,提到德國的種種,無非在展現不同面貌之同時,給我們帶來一些省思,而我困惑的是,中國人和德國人,在民族性上是否有根本的差弄?(雖然西德的狀況的確令人嚮往)(北投,馬惠文)

  答:您記得在《看世紀末向你走來》里提到我開車被警察開超速罰單,因為我在限制時速七公里的地方開著時速十公里?記得嗎?然後您再想想曾振農那個把直升機降在市中心的事件,還有咱們民航局的反應,您說這兩個社會差別不大?

  您的問題大得足夠寫一本厚厚的學術論著(像許烺光寫《中國人與美國人》一樣),中德民族性的差異好像是顯而易見的;他們做事講究徹底完美,我們馬馬虎虎,他們乾淨整齊,我們比較將就。這種基本人生態度的不同不只表現在生活細節,還表現在民族對歷史,對問題的大事上,我在《世紀末》里多所指涉。可以說,中國人是比較"有趣"、可親的民族,德國人的認真使他們比較不可愛,但是坐德航要比搭華航或中國民航安全。

  您知不知道,德國媽媽在孩子瀉肚子的時候要他吃什麼?香蕉!奇怪吧?

  可是如果和移民社會美國人比,我倒覺得德國人和中國人比較相近,兩者同樣尊重權威,崇尚知識;同樣的重男輕女(如果只有一個孩子該上大學,那麼就是兒子,不是女兒;作家事洗碗洗衣的,卻是女兒);同樣的男主外女主內(丈夫會每月撥一筆錢讓太太支配家用,超過用度就得解釋);同樣的注重家庭(上大學的孩子還由父母供給,放了假就回家,男孩子還不忘帶一包髒衣服丟給媽媽!男人下了班就回家陪小孩,看電視,睡覺,沒有人去什麼卡拉OK酒廊的),同樣的以自己的歷史文化為榮(動不動背上一段歌德語錄),兩個民族相似的地方可能和差異一樣的多。

  我這當然是以偏概全,一個複雜的社會可能有很多個彼此矛盾的面貌,但是這樣的綜合觀也有它的意義。事實上,將來的世界可能不必再去區分,而以"階級性"去重新組合,就是說,中國和德國和印度等等的知識階級是一國,擁有相近的價值觀與生活內容;各國的藍領階級又成一國,國與國,民族與民族之間的不同越來越小,真正的差異反在階級之間,其實現在您就可以看見:一個台北的律師或電腦工程師,他的生活內容和所關心的題目可能與他在德國美國的同行相差不大,他與一個台灣布袋鄉的鹽民反而南轅北轍,不是嗎?

  十七 、我一直很懷念您那篇《從泰國來的》,類似的文章在近年來很少見。德國生活當然很美好, 但這個國家也有很多問題,

  不客否認, Die Zeit到Bild-zeitung這方面報導隨處可見, 就是不見於大作中,您真的認為到法院去聽一次審判——即使對德國人而言也窮極無聊——就能窺見司法清明嗎?您在德國的人際關係其實是個可發揮的題目,恐怕不只是"墜入情網"而已。

  當一個專欄作家只能以劉姥姥的觀點去寫作時,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散布種族主義,加深自己同胞的自卑感。(台北,黃瑞明)

  答:嘿,慢一點!德國這個國家的許多"問題"不見於我作品中嗎?您大概沒讀《看世紀末向你走來》這本書吧?裡頭"問題"多得很,尤其著重日爾曼人面對問題,處理問題的態度,您不妨看看。

  如果您不滿意的是我對德國人的批判不夠尖銳,那我倒欣然承認,是的,我對德國我不喜歡的現象,下筆還是溫和些,遠不如我對自己同胞的嚴厲,您要問為什麼,這樣說吧,如果有一個住在台灣的德國作家給德國的媒體寫文章,文章里經常"尖銳嚴厲"地批評台灣的一切,給德國的讀者看——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那不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作法,他有批評,為什麼不直接說給當事人聽?我的考慮也在這裡:對德國人有所批評,我應該用德文寫給德國的媒體,讓德國讀者看見,而不是用他們不懂的中文寫給中國讀者看,背著人說他的話語,有什麼意思?

  譬如您欣賞的《從泰國來的人》就是在柏林Die TAZ以德文發表的,德文版還在中文版之先。我還準備寫一篇關於德國知識分子的偏狹傲慢的文章,用德文,給德國媒體,讓德國讀者看。

  到法院去聽審判,您覺得是"窮極無聊"的事?我卻覺得每一場庭審都是最鮮活的人生悲喜劇,可能悲劇多於喜劇。人在法網裡掙扎,像一隻被纏住的小蟲。您精通德文,讀過卡夫卡的《審判》嗎?相信我,聽審判絕不是"窮極無聊"的。

  我並沒有說,從一兩場審判就看出德國司法"清明",您別把我沒說過的話算到我頭上。《仲裁者還是審判者》一文的主題應該很清楚,從德國法庭上法官和善禮貌的態度,從法庭口字形的桌位布置,從法庭平高的地板,可以看出,德國法官的角色比較是一個仲裁者,而不是高高在上的青天大人審判者。這也恰巧是台灣司法界正要進行的改革項目之一。

  至於您說我"只能以劉姥姥的觀點去寫作",對不起,第一,我觀點不僅只於劉姥姥觀點,大概有足夠的讀者可以反駁您,我就不必了;第二,您不知道,劉姥姥觀點可還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因為她的眼光清新,任何在別人眼中早已見怪不怪的現象,她卻能用洪荒初始的眼睛看出其中的新奇、驚訝。黃先生,一個作家若是失去了這種新奇、驚訝的能力,他也就失去了創造的可能,我希望永遠保有劉姥姥的眼睛呢!

  我的文章加深了自己同胞的自卑感?

  不會吧!中國人的自卑感從鴉片戰爭以來就成為民族的負擔,已經快兩百年了,您別把我說得太重要。我們且先不說中國人,只說台灣人吧。台灣人自己可以出國旅遊,打開電視有幾十個國際頻道,他有自己的眼睛看外面的世界。我想今天台灣的讀者自己可以決定接不接受我文章里的觀點,因為他可以將我的觀點與他自己的見聞印證,還可以與許許多多其他作家的觀點比較,看了我的文章而決定興自卑感或自豪感,其實是他的事,不是我的。

  我只能對我自己負責——在我的知識與智慧範圍內作最減實的表現——那接收的一方,各式各樣的讀者,怎麼依他個人的體質消化我的東西,你覺得我管得著嗎?

  十八 、您對《野火》時代的台灣到最近《看世紀末向你走來》的台灣,有何看法上的轉變?勞要經營台灣,你心中可有具體的理想藍圖?(台北,朱小姐)

  答:簡單地說吧!《野火》時代的台灣需要的是破壞,《世紀末》的台灣需要的是重建。當年的台灣社會反而比較有社會共識——大家都或多或少體認破壞的必要,把腐朽的老建築拆下來。重建比較麻煩,重建的藍圖人手一本,各說各話,缺少共識,而共識卻是社會往前走不可或缺的一種凝聚力,老實說,我很為台灣的缺乏"敵情意識"憂心,它真的在扮演天真可愛小白兔的角色和老虎去遊戲,它以為卡通老虎是可以有"善意"的,而且吞進去的小白兔可以再吐出來。這種天真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玩,十年前,當然沒想到這會是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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