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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在說笑,我說,這裡不是紐約布朗區,這是中國離京城不遠的一個人煙稀少的鄉下,前後兩三里內只有農村,農村裡頭只有農民,中國農民——我想說,中國農民不是紐約浮動無根的各色人種,他們是有歷史傳統,有道德架構的族群社會——

  "對,"北京人對我的天真似乎有點兒驚訝,"就是這些中國農民會把車給解體!"

  沒有一個北京人相信,我能把一輛汽車留在鄉間一條荒路上過夜而不受破壞。我默默地接受他們的堅持,沒人看得出我心底的震動。

  七手八腳死推活拉的,總算將汽車拖出泥漿。到了一個村子裡,車子終於噗噗停了下來,拋錨了。我們需要一條一兩公尺長的繩索將車子拖回北京。飽受折磨的幼小的孩子們倦了餓了,大人們焦急地一會兒看引擎,一會兒爬進車底。看熱鬧的農民圍成一圈,指手劃腳,品頭論足。到哪去找繩子呢?

  北京的朋友不斷地低聲警告:把車門鎖上!注意看著你的東西!別讓孩子走開!

  那種強烈的不安全感、不信任感,是我相當陌生的東西。

  有個皮膚黝黑的老鄉冒了出來,"繩子我有,"他說,揚揚手中一截粗繩,"五十塊!"

  我看看他的臉,那是一張和黃土地一樣老實的臉。

  你是否能為英雄鼓掌?

  我不必告訴你在莫斯科宇宙大飯店裡妓女如何如何地來往穿梭,或者年輕的俄羅斯作家如何嘲弄地說:"你們真奇怪,你們還用'相信'這個字眼。"我也不必再次述說,德東的人們在翻看公安部的忠誠檔案之後,如何又如何地發現自己最親密的伴侶、最信任的老師、最仰慕的作家原來是公安的秘密線民,或者他們如何從電視新聞中看見共黨領袖豪華奢侈的俱樂部——那些領袖都曾經是掌著理想大旗的熱血青年。

  西邊的德國人不曾經過共產主義的實驗,但他們是另一場實驗的倖存者,希特勒的烏托邦碎片還踩在腳下,不時要刺痛腳板。半個世紀以來,這一大半的德國人活得戰戰兢兢,辛苦地拒絕任何信仰的誘惑。如今共產主義實驗的分崩離析更加深了他們對烏托邦的不信任。

  台灣人呢?在日據時代反抗殖民政權爭取民族自決的知識分子,經過1945年對回歸祖國的幻想、1947年的二二八屠殺、五六十年代的白色恐怖,而致死寂下來。這一整代人,他們是否還有可能信任任何一個慷慨激昂,一呼百喏的個人或政權?

  至於隨著國民黨渡海,希冀在台灣臥薪嘗膽、實現民主烏托邦的一些人,在五六十年代之後,還能信仰什麼?雷震若活到世紀末的今日,他是否還有熱情為任何英雄鼓掌?

  戰後的一代,譬如我,在國民黨所建構的神話中成長。1975年,我在美國第一次讀到別人用別的文字對這個神話的詮釋,這個神話馬上瓦解。從此以後,至少我,不再相信神話,任何神話。

  在莫斯科街上那買香腸的人,在東柏林廣場上那遊手好閒的人,在北京人行道上休息的和那在農村里走著的人,在法蘭克福那西裝畢挺的人,在忠孝東路轉向敦化北路的台北人,還有我,程度或許不同,但我們都認識一個詞,英文叫thelossofinnocence,德文叫dasVerlierenderUnschuld。中文,很彆扭的,叫"天真的永遠的失去"。一旦看見了國王的新衣,他就無法再回到沒看見的狀態。人的混沌一開放,就不可復得。

  救護車

  對某一個神話的懷疑還不算是天真的喪失,因為一個神話可以由另一個神話取代(毛澤東取代蔣介石、列寧取代沙皇、史達林取代列寧、反對黨取代執政黨);看清了神話形成的過程才造成混沌的絕對死亡。任何高貴的理想或真理,為了得到實現,都不得不訴諸群眾運動;為了獲得群眾,真理不得不"神話化",而"神話化"的過程勢必包括漠視全貌性的簡化手續。不幸的是,簡化的真理就不再是真理。

  烏托邦是一粒不含開花可能的種子,不管人以多濃的熱情灌溉。

  1930年,亞斯柏斯(KarlJaspers)在海德堡演講,說了一句後來被人不斷引用的話:

  "天下沒有不可置疑之事。"

  卑之無甚高論,真做起來卻驚天動地。

  當高貴的政治理想受到懷疑時。道德的烏托邦也開始動搖。20世紀的人走過性解放、婦女解放、家庭解放、宗教解放……,每一次解放都是一次質疑,一次反抗。二十歲的我相信所有印在紙上的聖賢教誨。三十歲的我,在懷疑政治神話的同時,發現紙上所印的和我眼見的現實有著巨大的差距,整個聖賢教誨像一場騙局。四十歲的我——有一天開車,後視鏡一輛車緊逼近來,鏡中映出鮮明的大字:"救護車"。我趕忙靠邊,車經過身邊時,我看見了車頭上的字:"救護車(鏡象)"。

  四十歲的我,明白了原來孔孟的道德架構不過是那倒寫的字,與鏡子配合作出實體的呈現;但是誰將鏡中的呈現當作宇宙實體,誰就是傻瓜。道德、宗教、烏托邦,種種高貴的理念,原來都是人類願望的投射,藉助於投射作用,鏡子裡外的世界其實是相反的。

  驅車經過河北省一個農村,看見所有的牆上、樹幹都塗著標語:儲蓄用水人人有責、珍惜水源、不浪費一滴水,水是最珍貴的資源……。我連這村子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我能肯定:這村子缺水。

  原來先聖先賢的道德教誨也不過是塗在牆上樹上的標語。

  有意思的是,村子離不開標語就好像鏡子外的實離不開鏡子裡的虛,虛實是一個觀念。人類社會的發展演變根本就是現實和理想投射相互影響、相互違背的運作結果。虛是實的一部分。

  曾經覺得被欺騙的我,頓時覺得釋然。

  不知道這是不是孔丘所說"四十而不惑"的意思?不過,他的"四十而不惑"也可能是個樹幹上的標語。

  矛盾而危險的鐘擺

  即使失去了信仰的能力,人總還得在某種架構中活下去。像一個鐘擺,他懸盪在安全和自由的兩個渴望之間,安全時他要自由,自由時他要安全,而兩者不可兼得,所以他不斷地向這邊那邊掙扎搖擺;搖擺的軌跡,是為歷史。

  毛澤東時代、昂納克時代、蘇聯帝國時代、國民黨專政時代,人們覺得安全,但他們追求自由。九十年代,毛早逝了,昂納克逃了,蘇聯帝國垮了,人們突然害怕起來。這新獲得的自由有一個普遍的名字,"亂",亂的時候,人們開始企盼強有力的領導。

  台灣的報紙說,從前雖是強人政治,但強人至少有理想色彩,現在政治只是赤裸裸的權力鬥爭,比從前要庸俗而墮落。

  德國的報紙說,從前有高瞻遠矚的大政治家,現在只有平庸的政治經理,他會把檔案分門別類就算稱職,根本沒有能力在亂局中為人民指出新方向。

  奇怪,這種思維的內在矛盾和危險性難道不清楚嗎?矛盾,因為安全和自由是兩個絕對對立的品質,人不可能在要求自由的同時又掌握強人所能提供的安全感。危險,因為梟雄多半蛻變自英雄,對英雄的渴望是產生梟雄的溫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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