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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英雄是可以造時勢的。促成了德國文學史上最燦爛的一章的,是一個熱愛文學,尊重文化,而且胸襟開闊的封建貴族。有他沒有他,歷史就是不一樣。曹雪芹過了十幾年"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困頓不堪的日子,五十歲不到便潦倒地死在北京西郊一個山坳里,"孤兒渺漠魂應逐,新婦飄零目置暝"。如果他有一個熱愛文學,尊重文化,胸襟開闊的統治者的支持,中國文學史是不是也可能多出特別燦爛的一章?

  啊,對不起,我知道,在歷史裡說"如果"是件無聊透頂的事。曹雪芹的時代已經有它不容"如果"的史實:1724年禁市賣"淫詞小說",禁喪殯時演戲;1728年郎坤因《三國演義》而革職;1738年禁"淫詞小說";1753年禁譯《水滸傳》和《西廂記》;1764年,禁五城戲園夜唱……曹雪芹只能死在他的淒涼荒村里。雍正和乾隆寫的是一部不同的歷史。

  可是那是君主專制時代,一個個人可以決定歷史。那個人也許是英雄,也許是暴君,席勒在符騰堡因暴君壓迫而失語禁聲,在魏瑪則因英雄賞識而才華奔放。為了避免人治的不穩定,20世紀的我們終於走到了所謂法治的地步:從前的農奴、工匠、市民、學者,現在都成了"選民",以投票來決定誰是自己的"統治者"。問題是,這個代表民意的總理或總統或總裁或主席,是否就更能保障思想的自由和文學藝術的發展呢?問題是,假設在1775年,卡爾公爵已被推翻,魏瑪要以公民投票來決定是否聘請歌德和席勒,投票的結果會是什麼呢?

  4

  經過巴赫的故居,經過歌德的圖書館,從他手植的一株來自中國的銀杏樹下穿過,經過托瑪斯曼和托爾斯泰住過的大象旅店,經過李斯特的舊宅,折向西北,沿著一條安靜的老街行約20分鐘,找到洪堡街36號,就是尼采故居了。他在1897年搬進這屋子,三年後在這兒去世,一個飽受痛苦,精神錯亂的天才。

  庭院寂寂,一隻棕紅松鼠在大樹間跳躍穿梭。也許在尋找乾果。

  沒想到房子裡面比外面庭院更冷清。一個訪客都沒有,管理員百般無聊地坐那兒,好像已成靜物陳設的一部分。歌德故居里擠著一堆又一堆的學生和遊客,揚揚沸沸,解說員滔滔不絕。尼采你何以寂寞至此?

  尼采的自述曾經讓我在寒夜孤燈下笑出聲來。在自述里,他解釋"我為什麼這樣智慧","我為什麼這樣聰明","我為什麼寫出了這樣的好書",用一種狂妄的藝術姿態睥睨傳統社會,重估一切價值。我不能不愛他叛逆的徹底。他對自己民族的批判更是淋漓痛快……"凡德國勢力所及之處,文學就會遭到摧殘,瓦格那在德國人中間純粹是個誤解,我也是這樣,並將永遠如此……首先得有二百年的心理和藝術訓練,我的日爾曼先生們!"尼采預言,有一天,人們會成立特別的講座去研究《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但是"今天還沒有人聽取,還沒有人懂得接受我的東西,這不僅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在我看來也是理所當然的。我不想被人誤解,因此,我也不要誤解自己。"

  難道尼采,在他曠世的大寂寞中,早巳知道他將如何地被他最蔑視的人所扭曲誤解?難道他早已知道他自己就是"悲劇的誕生"?

  住進洪堡街36號的尼采已經是個無法與人溝通的病人。白天,他躺在沙發上睡覺;午夜,來探看他的好友卻聽見痛苦的喊叫,尼採在房裡用全身的力氣狂吼。第一個"誤解"尼采的是尼采的妹妹伊麗沙白。她掌握了所有的手稿和信件,按照自己的信念加以編撰,修改,重寫。很不幸的,伊麗沙自是個德意志種族沙文主義者,而且有著庸俗不堪的品味。這個女人把自己打扮成尼采的大祭司,接待來自世界各地的尼采崇拜者。有一天,屋子裡觥籌交錯時,她還戲劇化地把一個大布簾突然拉開,讓大家"瞻仰"坐在輪椅中形容憔悴,目光呆滯的病人。墨索里尼贈她以鮮花禮物,希特勒親自三度來訪;即將躍上權力舞台的納粹在尋找使其政權正統化的理論支柱,伊麗沙白熱切地提供了經她烹煮的美食,尼采的思想變成納粹的國學。洪堡街36號成為一個文化殿堂。

  1945年,改朝換代了。無產階級專政,人民至上的魏瑪把洪堡街36號從地圖上塗掉,"法西斯"哲學家尼采成為禁忌。他的資料仍存在屋子裡,但在東德的歷史上,尼采已被政治的大橡皮擦整個擦掉。偶爾有外國學者來看檔案,計程車司機必須把每一個前往洪堡街36號的乘客向安全部報告。

  是整整半個世紀的遺忘,使那松鼠如此大膽自得,縱橫來去,仿佛它才是這裡的主人。尼采死後一百年,前五十年被捧為官學,後五十年被貶為偽學。官學偽學當然都不是真正的尼采。"首先得要有一百年的心理和藝術的訓練,我的日爾曼先生們!"尼采的黑色預言聽起來傲慢無比,卻準確地道出了歷史的真相。歷史的真相,或者說,歷史的沒有真相,令人黯然神傷。

  那熱愛文學、尊重文化、胸襟開闊的魏瑪,是死在誰的手裡?

  5

  希特勒的權力也是人民大眾所賦予的,不是君權神授,爵位世襲,當人民大眾取代了封建貴族掌權的時候,文化,又怎麼樣呢?

  1919年,名建築師葛羅皮雅斯在魏瑪成立了一個新的美術建築學院,叫做"Bauhaus"。Bauhaus的原意是建築工地上暫時設置的工作房,葛氏以工作房為象徵,推出自己的藝術理念:"視覺藝術的終極目的在於建築。美化建築曾經是美術最重要的任務……建築師、雕塑家、畫家,必須回到工匠的園地……我們要創造一個嶄新的未來建築,在其中建築設計、雕刻、繪畫渾為一體。"把美術從冰冷的畫廊裡帶出,帶進人的日常生活空間裡去,是葛氏的美術哲學。很少人料到,Bauhaus將影響整個20世紀的西方美學和建築。

  葛氏招了一批志同道合的藝術家來到魏瑪,最有名的包括PauIKlee和Kandinsky。頭四年裡,瑞士的JohannesItten影響最大。他深受道家和禪宗的啟迪,祟尚美的訴諸直覺而排斥理性分析,並且以禪院裡師徒相授的方式教學,每堂課由打坐和音樂開始。LaszloMoholy-Nagy把結構主義的想法帶來,試圖結合藝術與現代科技。20世紀最前衛的藝術實驗就在小城魏瑪展開。一支文化的利刃正磨淬它的鋒芒。

  魏瑪的居民開始覺得不安;Bauhaus藝術家的穿著不符常規,他們的設計光怪陸離,事事背離傳統。魏瑪的父母們要恐嚇啼哭的孩子時就說,"再哭就把你送到Bauhaus去!"最致命的是,工作房的藝術家們不是民族主義者。一次大戰的慘敗,凡爾賽和約的恥辱,使20年代初的德國人自信心盡失,自信心越低的民族越需要講民族自尊。Bauhaus里充斥著外國藝術家,而且他們的藝術理念是世界性的,於是沒多久,魏瑪的大報上就出現了這樣的攻擊文字;"不以民族為本位的藝術就是對祖國的謀殺。"發動攻擊的是魏瑪本地的作家和藝術家,挾著市民的支持。

  這裡,高漲的本土意識向Bauhaus的國際意識宣戰了。諷刺的是,反對先鋒藝術的人多半以文化傳統的衛道者自居,而他所捍衛的文化傳統就是歌德席勒所代表的傳統。奇怪啊,席勒的作品裡有多少批判現狀、挑戰傳統的叛逆,歌德的思想里有多少對寬闊的世界文學的嚮往,到了衛道者的手裡,全變成了死傳統,像泡在福馬林防腐劑里的偉人屍體需要士兵的捍衛!唉,德國人與中國人怎麼這麼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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