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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從不搬家。

  我並不知道,這些東西,在美君的淳安老家裡,都有。我只知道,沒有誰和我一樣,住在﹁公家宿舍﹂里。公家宿舍,就是別人的房子,前面的人搬走了,你們搬進去,心裡知道,很快又得搬走。前任可能是夫妻兩個,你們卻可有兄弟姊妹四五六七個。臥房反正只有一間,所以你看著辦吧。那被現實培訓得非常能幹的美君,很快就搭出一個克難間,走廊里再添一張雙層床,也能住下。

  台灣人,就是那清明節有墓可掃的人。水光盈盈的稻田邊,就是墳場。孩子們幫著大人抱著錢紙,提著食籃,氣喘喘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整個田野都是忙碌的人影,拔草、掃墓、焚香、跪拜、燒紙??一剎那,千百道青煙像仙女的絲帶一樣柔柔飄向天空,然後散開在水光和淡淡天色之間。

  墳場外,沿著公路有一排木麻黃。一個十歲小女孩倚著樹幹,遠遠看著煙霧繚繞中的人們。更遠的地方,有一條藍色的線,就是大海。

  我也是永遠的插班生,全家人跟著槐生的公職走。每到一個地方,換一個宿舍,又被老師帶到一班六十個孩子面前,說,﹁歡迎新同學。﹂當你不再是新同學,有玩伴可以膩在一起的時候,卻又是走的時候了。

  美術老師說,﹁今天你們隨便畫。﹂很多孩子就畫三合院,短短的紅磚牆圍著屋檐微微翹起的老屋,後面是竹林,前面有水塘,細長腳的白鷺鷥畫得太肥,像只大白鵝,停在稻田上。

  我畫的,往往是船,正要經過一個碼頭。畫得不好,海的藍色忽重忽輕,碼頭好像浮在水裡,船的方向,看不出是離港還是進港。

  那種和別人不一樣的孤單感,我多年以後才明白,它來自流離。如果不是一九四九,我就會在湖南衡山龍家院裡的泥土上,或者淳安新安江畔的老宅里,長大。我會和我羨慕的台灣孩子一樣,帶著一種天生的篤定,在美術課里畫池塘里的大白鵝,而不是大海里一隻小船,尋找靠岸的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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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小男孩

  認識了王曉波和鄭宏銘以後,我發現,找不到碼頭的,可能不只十歲的我。事情不那麼簡單。

  曉波,從十歲起,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他生在一九四三年,跟著憲兵營長的父親,一家人在一九四九年從江西來到台中。有一天,爸爸沒有回家,媽媽也不見了,家中一片恐怖的凌亂。外婆哭著跟曉波解釋:深夜裡,憲兵來抄家,把媽媽帶走了。媽媽正在餵奶,於是抱著吃奶的嬰兒,一起進了監牢。

  曉波記得母親在押解台北之前,跟外婆辭別,哭著說,就當她車禍死亡,請媽媽將四個幼兒帶大。

  這個二十九歲的年輕女性,在一九五三年八月十八日執行槍決。曉波再見到媽媽,只是一壇骨灰。營長父親因為﹁知匪不報﹂,判處七年徒刑。

  十歲的男孩王曉波,在一九四九年以後的台灣,突然成為孤兒。他帶著弟妹每天到菜市場去撿人家丟棄的菜葉子回家吃。有一次外婆一個人到蕃薯田裡去找剩下的蕃薯頭,被人家一腳踢翻在田裡。

  讀書的整個過程里,除了挨餓之外,這男孩要小心翼翼地不讓同學發現他的﹁匪諜﹂身世,但是,老師們都知道。一犯錯,老師很容易一面打,一面就脫口而出,﹁王曉波站起來,你這個匪諜的兒子!﹂王曉波後來在台大哲學系任教時,自己成為整肅對象。被警總約談時,偵訊員直接了當地說,﹁你不要像你母親一樣,子彈穿進胸膛的滋味是不好受的。﹂127

  說起這些往事,他笑得爽朗。所有的孤獨、受傷,被他轉化為與底層﹁人民﹂站在一起的﹁我群感﹂。他很自豪地說,﹁我來自貧窮,亦將回到貧窮。﹂我一邊戲謔他是﹁偏執左派﹂,一邊不禁想到,十歲的王曉波,也一定曾經一個人在木麻黃下面站著吧?

  我約了鄭宏銘,跟我一起去新竹北埔的濟化宮,那是一個山裡的廟,聽說供奉了三萬三百零四個牌位。有人從日本的靖國神社,把所有陣亡的台籍日本兵的名字,一個一個用手抄下來,帶回新竹,一個一個寫在牌位上,為他們燃起一炷香。

  我想到山中親自走一趟,看看這些年輕人的名字。他們是陳千武、蔡新宗、柯景星、彭明敏、李登輝的同齡少年,只是這三萬多人,沒有機會變老。

  和王曉波同樣在一九四三年出生的淡水孩子鄭宏銘,一歲時,開診所的醫生父親被徵召到南洋,上了那條神靖丸。戰爭末期,幾乎每一條曾在太平洋水域行駛的日本船

  艦,都冒著被炸沉的危險。神靖丸從高雄港出

  發,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被美軍炸沉。

  即使知道要戰敗了,戰爭的機器一旦轉動,

  是很難叫停的,日本仍舊把台灣的精英,一批批送往南洋。

  肅靜的大堂里,三萬多個牌位整齊地排列,

  一個緊挨著一個,狹窄的行與行之間只容單人行走,像圖書館中的書庫。有一個身影,正跪在兩行之間,用原住民族語祈禱。鄭宏銘屏著氣,一行一行慢慢地行走,連腳步聲都輕得聽不見。

  他在找自己父親鄭子昌醫師的牌位。

  宏銘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有一

  天,鎮公所來一個通知,要他們去領父親的骨

  灰。領到的盒子打開一看,沒有骨灰,只有一張紙。

  他不明白,但是察覺到,族人對他特別溫柔、特別禮遇。跟著母親走訪親戚時,雞腿一定留給他。那特別的溫柔,是以父親的喪生換來的。

  因為沒有爸爸,母親必須外出打工,宏銘也變成永遠的插班生,跟著母親的工作,從一個學校到另一個學校。因為沒有爸爸,繫鞋帶、打領帶、刮鬍子,這種爸爸可能教兒子的生活技能,宏銘全部自己在孤獨中摸索;他不敢問,因為問了,人家就可能發現他的﹁身世﹂。一九四五年再度改朝換代以後,為日本戰死,不是光榮,而是說不出口的內傷。

  鄭宏銘的母親找父親的骨灰,找了很多年,到八○年代才聽說,隨著神靖丸沉到海底的骸骨,被安置在靖國神社裡。母親就奔往靖國神社。

  ﹁靖國神社﹂這四個字,在他們所處的周遭環境裡,是一個塞滿火藥、一點即爆的歷史黑盒。對鄭宏銘母子,卻只是﹁父親你在哪裡﹂的切切尋找。靖國神社裡並沒有神靖丸喪生者的骨灰,於是鄭宏銘開始認真起來,母親沒有找到的,他想為她完成。

  和鄭宏銘在三萬多個靈位中行走,這裡靜得出奇——三萬多個年輕人最後落腳的地方,除了少數家屬,沒有任何人會來到這裡。站到歷史錯的一方去了,你要受得起寂寞。

  寺廟外賣紙錢和汽水的婦人說,﹁起風的時候,暗時,會聽到哭聲從廟裡頭傳出來?? ﹂一個本來坐在柱子邊用斗笠遮著臉打盹的男人,突然拿下斗笠,說,﹁還有人聽見百萬戰馬在跑的聲音?? ﹂在新竹那一天,鄭宏銘沒有找到父親的牌位。走出寺廟,他看來真的有點落寞。

  鄭宏銘到今天都還覺得想不透:父親錯在哪裡?診所荒廢了,家裡有年輕的妻,一個一歲大的愛哭愛笑的孩子,醫學院畢業的父親,難道想去戰場赴死嗎?生下來就是日本的國民,難道是他自由的選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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