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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後變成殘酷﹁虐俘﹂象徵的山打根俘虜營,在十六歲的比爾印象中,第一個就是鐵絲網。生活在鐵絲網的後面,但是每天出這個大門去做工,俘虜終日勞動,用最原始的工具:鐵鍬、鐵鏟、扁擔、竹籃,以愚公移山的方式建築機場和防空洞。在熾熱的高溫下,很多人撲倒在曝曬的石礫堆里,或者叢林的熱病襲來,在抽搐中死亡。

  福爾摩沙青年在白河所學的打耳光,在這些英澳戰俘的記憶里是一個最普遍的懲罰公式:

  有一天丹尼士和大個子周克放工回寮屋的時候,和往常一樣對門口站崗的日本兵敬禮,不知是因為敬禮動作不夠標準還是那日本兵窮極無聊,他命令兩人面對面站住,丹尼士的高度只到周克的胸膛。

  日本兵命他們互打耳光。這是日本兵最常做的消遣。周克就輕輕打了丹尼士一耳光,丹尼士也回打一個。

  日本兵大聲喝他們用力??丹尼士知道,如果周克真使力的話,他絕對撐不住。他們互打了幾下,這時日本兵吼著說,﹁要這樣。﹂他對準丹尼士的臉就是一記,打得丹尼士連倒退幾步,但是他勉強撐住不倒下,因為他知道,一倒下,日本兵就會過來踹他,踹到他再站起來或者倒地死亡。

  可是他的眼鏡被打掉在地上,彎身去撿的時候,日本兵用槍托猛擊他的手,把眼鏡和手指都打碎了。緊接著日本兵就用槍托打他因飢餓而突出的肋骨??

  凌虐,也很常見:

  有時候,俘虜在烈日曝曬下立正。有時候,被命令雙手高舉一塊重石,日本兵把上了刺刀的槍頂在他雙腋下。丹尼士看過一個少年俘虜被吊在一棵樹上,離地幾呎,日本兵把上了刺刀的槍架在少年人的雙腿之間??

  還有一次,有一個蘇格蘭俘虜拒絕簽﹁絕不

  逃亡﹂的切結書,他被雙手反綁,捆在一棵樹

  幹上,日本兵繞到那樹後面用槍托猛敲樹幹然

  後就快速讓開,一瞬之間,一陣密密麻麻的紅

  蟻從樹洞傾巢而出,撲向那綁在樹上的俘虜。

  他以同一個姿勢被綁在那兒三、四天之久,大

  便都流在自己身上。丹尼士不知道他是否倖存

  ??

  每天早上都有屍體被拖出去,送到周圍的墓

  地去葬。113

  在戰俘口中的﹁日本兵﹂,其實不少就是來自

  福爾摩沙的監視員,他們是站在第一線管理戰俘的人。偷了筆的比爾,像一個不動聲色的攝影師,把俘虜營里的經歷一幕一幕錄了下來。在他的寫真里,監視員無時無刻不在:他是資源的配給者,是奴工的監控者,是給牢門上鎖的獄卒,是施暴的權力象徵。比爾甚至目睹一個澳洲飛行員的遭遇:他在監視員的刺刀威脅下,先挖一個坑,然後跪在那坑前,讓﹁日本兵﹂用軍刀砍頭。頭和身體,砍了以後,很方便地可以直接滾進坑裡。

  同一個時候,在同一個地方,彰化來的年輕的柯景星配著槍枝及五十顆子彈、刺刀、綁腿、防毒面具裝備,接受刺刀、劍術、射擊的訓練。他雖是監視員,但是已獲得命令,準備隨時上戰場,為天皇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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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兵變俘虜

  我找到了比爾。八十多歲了,住在澳洲雪梨。寫了一個電郵給他,一個小時以後,比爾的回郵就在我的計算機上出現。

  他說,並非每一個俘虜營都是地獄,也並非每一個監視員都是魔鬼。被送到古晉俘虜營時,比爾受傷,還有福爾摩沙監視員幫他受傷的手臂細心地做了一個吊帶,以免他接受審訊時傷勢變得更嚴重。

  當俘虜營的每日配給定糧降到零的時候——因為日軍自己都沒得吃了,傳染病就像風吹一樣,輕輕一掃,就讓一個人倒地死亡。俘虜們每天都在抬戰友的屍體,挖坑、掩埋,然後用一塊殘破的木板,插進土裡,寫上名字和生死年月。那是一個巨大的亂葬崗。

  比爾在山打根作戰俘時,台中的周慶豐是山打根的監視員。幾乎和比爾同年,現在也是八十多歲的周慶豐,住在老家台中。他記得,﹁阿督︵白種人︶病亡時,並排躺在地上,以軍用毛毯包裹,夥伴站在身旁,面對面,十分親近。一陣低頭禱告後,失聲痛哭…… 。﹂114

  一九四五年終戰以後,人們才逐

  漸、逐漸知道,光是山打根比爾所屬的一千五百名澳洲戰俘,三分之一的人受凌虐而死。

  東京戰犯審判結果所透露的是,盟軍在日軍俘虜營中總共有三十五萬人,每一百個俘虜中有二十七個人死亡,是盟軍在德國和義大利的戰俘營中死亡率的七倍。高出這麼多,令人驚駭,但是,在日軍戰俘營中的中國人,死亡率比白人要高出更多、更多。

  戰爭結束,倖存的比爾,還有堪薩斯農場小黛的爸爸和夥伴們都回家了,福爾摩沙的監視員,走上了他們青春結伴出發時作夢也想不到的命運。在戰後的對日本的審判中,一百七十三個台灣兵被起訴,其中二十六人被判死刑。

  翻開台籍監視員起訴書上的﹁起訴理由概要﹂,讀來血跡斑斑,怵目驚心:

  ——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三月三日於拉包爾的丸木附近,將中國俘虜二十四名驅入坑中後以火器殺之。又在三月十一日於同地,以同樣方式殺害中國俘虜五名。

  ——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於拉包爾??謊稱帶三名中國勞動者住院醫療,結果卻將其斬殺。

  ——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七月四、五日間於拉腦,澳洲俘虜XX在前往作業途中病倒,遭被告踢頭、腹、睪丸,於翌日死亡。

  ——昭和二十年八月一日於英領北婆羅洲的拉腦附近,非法殺害姓名不詳俘虜約十七名??

  二十二歲的的柯景星和其它六個台灣青年同列被告,起訴理由是:

  於北婆羅洲的美里及其附近,射殺及刺殺四十六名俘虜。115這七個人一審判決死刑,一個月後再審,改判十年徒刑。

  幾個月後,一九四六年初,這些判了刑的台灣青年被送到了紐幾內亞的拉包爾。

  拉包爾,戰爭時是日軍囤兵重鎮,因此也是盟軍轟炸標的,戰爭後,是太平洋戰區的審訊中心。當盟軍俘虜被解救,一艘一艘船艦來到拉包爾碼頭把他們接走的同時,本來監視俘虜的台灣兵自己一夜之間變成了俘虜,像羊群一樣送進了原來囚禁盟軍的俘虜營。俘虜營的設施他多麼熟悉啊,一切如舊,只是現在俘虜變成了衛兵,衛兵變成了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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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燈火五更雞

  二○○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台灣彰化縣美和鎮柯景星家

  柯景星:八十九歲

  大正九年,就是一九二○年,柯景星出生在這個傳統的閩南三合院裡,紅磚房子,圍著一圈茂密的竹林,竹林外是大片水光漣漣的稻田。二十二歲時離開這個家,再回來已是十年後。我來看他時,他已是九十歲的老人。三合院已經倒塌,正廳的屋頂陷落,一地的殘瓦斷磚,壓不住黃花怒放的野草。雨漬斑駁的土牆上,還掛著一個木牌,毛筆墨汁寫著家族的名字。﹁是祭祀用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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