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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協議達成以後,黃杰率著國軍官兵走在隘店的街上,一步步往國境關卡走去,他一再地回頭遠望隘店這邊的山——十萬大山,多少官兵死在山溝里,殘破的屍體還掛在猙獰的樹杈上,指揮官的心情,揉雜著慚愧、不舍,更有孤軍深不見底的悲憤。

  出了關卡,部隊五百人一組,進入越南國境。這些士兵已經經歷過的,很難跟別人說明白。連續五個月的肉搏前線,一路上的生死交關,搶灘過江、越嶺翻山,在身邊犧牲的弟兄沒法埋葬,在遠方思念的家人無能慰藉。斷了補給,他們滿面風霜、一身煙塵。他們已經極度疲憊,但是為了國家體面,還是努力挺胸,維持行列的整齊。

  三萬個部隊後頭,還有很長一列斷了手、截了腿、削了臉、滿頭包著白紗布的傷兵、抱著嬰兒無奶可餵的年輕眷屬、步履不穩的難民。當然,還有驚嚇不已的中學孩子們。

  從南陽出發的五千個孩子,一年後抵達越南邊境的,剩下不到三百人。

  沒有想到的是,交出武器之後,這三萬多人被法國人直接送進了鐵絲網圍著的集中營,一關,就是三年半。

  集中營在越北蒙陽一個大煤礦區的空地上,沒有一個遮雨的草棚。三、四萬人,包括老人和小孩,被丟棄在那裡,從盤古開天開始,上山砍柴、鑽木取火。蒙陽對面的山坡,不到半年時間,已經出現大片亂葬崗,營養不良、疾病流傳,一病就死,每天抬出去十幾個屍體,天氣很快就開始熱起來,屍體的臭味一陣一陣傳來,令人暈眩。

  21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有時候,在最悲壯的事情發生時,你六十年後最記得的,反而是——聽起來如芝麻蒜皮的小事。

  退休以前在榮民工程處負責數據的陳麾東,跟著部隊進入越南時,才十一歲。這十一歲的小男孩,注意到,法國人沿著中越邊境滿插法國國旗來標示國界。三萬國軍過關卡時,法國軍官指揮著國軍,身上的武器全部卸下,步槍一堆,輕機關槍一堆,手榴彈另外一堆。

  在這個時候,突然輪到一整個軍樂隊要過卡了;他們身上背的、抱的、拿的,是大鼓小鼓、大小喇叭、大號小號??這軍樂隊也在戰場上跑了一千公里,翻過十萬大山。

  一個樂手正要卸下他巨大的法國號,只是不知他的法國號應該屬於步槍、機關槍,還是手榴彈的那一堆,正在猶豫,那個一直在旁監督繳械的法國軍官一步踏上前來,指著樂器,說,﹁這不是武器,可以帶走。﹂一個完整的軍樂隊,帶著他們所有的鼓、號、喇叭,就穿過了關卡,進了越南。此後的三年半里,集中營內國歌照唱、進行曲照奏、激勵士氣的歌聲不斷,這個軍樂隊在亂世中維持禮樂。

  小小的陳麾東後來雖然受苦受難,但是他不怨恨法國人。

  禮讓軍樂隊進入越南的那個片刻的決定和動作,在他心中留下了無法忘懷的一種價值意識:那是文明,那是教養。從戰爭的地獄中走出來,一個法國號,像是天使手中最溫柔的武器。

  以後在鐵絲網圈裡生活的三年半,國軍胼手胝足建起了房舍,技術一成熟,就用木頭和茅草在金蘭灣營區建築了一個﹁宏偉﹂的﹁中山堂﹂,各種戲曲的表演,在裡頭﹁盛大公演﹂。

  你絕對不會想到,在每天靠配糧、四面站衛兵的收容營里,還有人會認認真真地成立劇團。河南出來的豫劇演員跟著國軍流離到越南,在富國島暫時安頓下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創設﹁中洲豫劇團﹂,用最克難的方法,表演給患難同胞看。一九五三年三萬國軍被送回台灣,中洲豫劇團繼續發展,培養了王海玲這樣一代又一代的藝人,就是今天台灣豫劇團的薪火傳遞者。

  還記得那本︽古文觀止︾嗎?十七歲的馬淑玲在湖南津市留給趙連發同學的書,被趙連發一路帶到永州柳子廟,一路帶進十萬大山,一路帶進越南集中營。三百個師生和從前五千個師生一樣,坐下來就讀書。在沒水沒電的越南煤礦區空地上開學,這本從河南南陽帶出來的︽古文觀止︾,成為唯一的教材。

  校長張子靜要全校學生分頁相互抄寫,人手一份,然後嚴格要求:每個人背下三十篇。

  有一次,夜裡營房失火,一團驚慌中,學生們看見校長從草屋裡急急奔出來,懷裡只抱著一個東西,就是那個海外孤本︽古文觀止︾——他還穿著睡衣,赤著腳。

  這些河南的孩子們,在永州柳子廟時,讀的是書里柳宗元文章,現在在異國異鄉的寂寞蠻荒里,雖然晚上睡覺的稻草墊一翻開就有潮濕的蛆在蠕動,白天,他們卻坐在地上跟著老師朗誦: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

  從烏坵採訪反共救國軍飛回台北的航程上,和陸軍司令楊天嘯比鄰而坐。

  我已經習慣要問人祖宗三代的出處了,於是探詢他的出生地,他謙抑微笑答道:﹁越南,富國島。﹂我吃了一驚:這位上將,是富國島鐵絲網裡頭出生的小孩?

  我很快找到楊上將的父親,追問細節。

  楊景龍,是當年九十七軍的一位營長;九十七軍的二四六團,就是在金城江車站慨然允諾帶著豫衡聯中的孩子們繼續南逃的部隊。從長沙出發時,九十七軍有完整的六萬人,邊戰邊走到了中越邊境時,楊營長身邊只剩下一百多人。妻子懷著身孕,還帶著兩個孩子,已經失散。一家人的偶然團聚,是在越南的集中營里。

  鐵絲網裡頭的孤軍,三年半的屈辱和艱苦,在這樣風雨動盪中出生的一個嬰兒,六十年後,變成中華民國國軍的陸軍最高統帥——這個民族和個人的劇本,究竟怎麼寫的啊?

  一九五三年六月十日,中、法、美的國際交涉終於有了結果,因內戰而孤懸海外三年半的國軍、難民、學生,在海防港搭上了軍艦,八天以後,在高雄港上了岸。

  兩百零八個豫衡聯中的學生,其中還包括後來寫了︽野鴿子的黃昏︾的王尚義,在高雄港落地,然後被送到員林實驗中學入學。

  在台灣員林,河南南陽的孩子們,和山東各地的孩子們,跨過大江大海驚濤駭浪,終於走到一起來了。陸陸續續地,更多的少年們來到這裡:香港的、澳門的、緬甸的、舟山群島的、大陳島的??內戰中被機器﹁絞﹂出來的多股殘軍、孤軍和整批撤出或零散逃出的難民,以及他們的孩子們,如涓涓細流,慢慢都匯入了員林實驗中學。

  我偶然看見新聞,國防部長陳肇敏去了豫衡中學六十周年的同學會,心想,慢點,陳肇敏不是個地道的南台灣孩子嗎?怎麼會是那個學校的學生?從香港打電話問他,他笑說,是的,因為家住得近,他就去上了那個學校,所以是在那樣一個多難興邦、帶點﹁孤臣孽子﹂的濃厚歷史情感中長大的沒錯。

  ﹁否則,﹂他說,﹁我一個草地小孩怎會去投考空軍官校呢?﹂有些軌跡,不知怎麼最後會自己﹁圓﹂起來。三十年後,從火災中抱著︽古文觀止︾赤腳往外跑的張子靜校長,在台灣將書親手奉還當年的少年學生趙連發,說,﹁將來兩岸開放後,你回老家時,把書帶回去給馬淑玲,告訴她,校長代表全校師生向她表示謝意。﹂校長流下了眼淚。21六十年後,趙連發真的回到了河南,找到了馬淑玲,一本︽古文觀止︾,雙手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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