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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我們已經半飢餓狀態很久了,根本沒有吃飽過,然後學校風雨飄搖還說要到廣西去。還沒有開拔之前,我們就在城裡面像喪家之犬在城邊上逛,忽然看到城牆上貼了一個招帖上寫﹁有志氣、有血性的青年到台灣去﹂,孫立人搞的,下面還接三個驚嘆號。說是什麼軍官班要招生,訓練三個月少尉任用,其實我們也走投無路了,我們就去了。

  報名的時候出來一個說河南話的老鄉,我們鄉下孩子聽到他說河南話,心想這個人一定不是壞人。那個人說,﹁吃飯了吃飯了﹂,煮了一大鍋豬肉給我們吃。我們總有大半年沒有吃過肉了。吃完肉後大家我看你、你看我,就說那就報名吧!一個禮拜就走了。

  龍: 你弦就為了一鍋肉去當了兵,不是為了愛國啊?報了名,有沒有跟老師商量?

  ? : 老師說的不聽了。我還想著吃肉的時候,他們說台灣有多好。說台灣那個地方四季如春,臘月天還可以吃到西瓜,每個人到那兒以後發一床美國軍毯,美國的喔,到了假日的時候可以把美國軍毯鋪在草地上野餐,他說還發一件軟玻璃的雨衣,穿上以后里邊的衣服還看得見,天晴了還可以折好放在背包了。想到這些,去台灣的心就更堅決了。

  一個星期後我們就已經到了廣州。那是一九四九年八月。龍: 八月,那幾千個河南出來的同學,馬上就要走上另一條路,你卻半途﹁下車﹂了。好,到了廣州。

  ? : 在廣州第一次看電影,片子叫﹁中國之抗戰﹂,覺得很不習慣,怎麼一個人頭一下子很大,一下子很小。

  龍:也在廣州黃埔碼頭上的船?

  ? : 對。船上沒床鋪,所有的兵都坐在艙面上,太陽就那麼一直曬著,我們喝水就在船機旁邊用茶缸接機器漏下來的滴水喝。坐著坐著,就暈睡過去了,忽然聽到有人大喊﹁台灣到了﹂,一陣騷動,遠遠看到高雄的山,還有燈,愈來愈清晰。

  下了地,看到有很多賣香蕉的小販,有同學有錢要買,人家給他黃的他不要,他說綠色的比較新鮮。然後就看到有些人在吃一種很燙的東西,放在嘴巴里又拿出來,冒煙,叫做棒冰,冒著煙,覺得很奇怪,怎麼回事,這麼大熱天吃這麼燙的東西。

  龍:北方土包子。這時還沒自覺已經當﹁兵﹂了?

  ? : 接下來,帶我們的那些人,態度就不太對了,﹁站好站好!﹂﹁排隊排隊!﹂已經到台灣了,那種笑面的就不太對勁兒了,到了鳳山五塊厝以後,有一個通信連的連長,也說河南話,說﹁你們如果認為自己說話還清楚,打電話人家聽得懂的人,請向前三步走﹂,他要為通信連選兵,通信連的兵講電話要說得清楚。而實際上他是想找一批河南青年,因為他是河南人,要找同鄉到他連上去,他又不能講﹁河南人向前三步走﹂嘛。

  龍:那你有沒有﹁向前三步走﹂呢?

  ? : 我和幾位河南同學一起向前三步走,於是我們就被帶開,換了軍裝,每人發一支沒子彈的步槍,從這天起,我就成了通信連的﹁上等兵﹂了。

  龍:那﹁軟玻璃﹂雨衣究竟發了沒?

  ? : 發了,但是我們很快就發現,那魚市場裡殺魚的也都穿著啊,就塑料雨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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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萬大山

  長沙的國軍將領程潛和陳明仁決定不再和解放軍繼續戰鬥的時候,黃杰接下第一兵團的指揮權,是臨危授命。接到命令時,湧上心頭的是少年時讀諸葛亮﹁出師表﹂的兩句話:﹁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為難之間﹂。那是一九四九年八月初,林彪所轄的兩個軍,已經打到衡陽附近,到八月下旬,整個華中戰場,解放軍集結了十九個軍,五十五萬人,分三路向西南進攻。

  西南,就是永州所在。在那裡,風檐下讀書的孩子們也愈來愈不安。

  黃杰的國軍以寡敵眾,一路慘烈應戰,一路潰敗後撤,犧牲慘重;十月十一日,黃杰得到白崇禧的電令,多個據點被解放軍占領,國軍兵力需重新部署,同一天,豫衡中學則接到教育部的急電,立即遷校。

  永州滂沱大雨,滿地泥濘,又是寒冬,孩子們拎起了背包,和去年離開南陽城的情景一樣,只是這回,既沒有哽咽不舍的父母,也不再有遠足的天真。

  學生分兩批,冒著風雨步行到湖南和廣西的交界,第一批通過了黃沙河,第二批要通過時,黃沙河已經被解放軍占領。

  五千多個孩子,到達廣西的,剩下一半。這一半,坐火車、爬車頂、過山洞,又失去一些人;到一個城鎮,碰到土共燒殺,四處奔逃,再少掉幾百;重新整隊出發時,又失散幾個學校;驚恐不已到達一個叫金城江的小車站,五千多人的聯中已經像一串摔斷在地上的珠煉,珠子滾落不見。槍聲中還手牽手在一起的孩子與老師,夾雜在逃難的人潮、無人照顧的傷兵群、拋錨的卡車戰車、沿路丟棄的軍用物資行列中,不知道何去何從。

  這時,在金城江這個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車站,學生的命運就和國軍士兵的命運匯合成一股了。九十七軍二四六團剛好路過,願意護著學生往前走。

  士兵和學生,還有成千上萬的難民,到了遷江,後面追兵炮聲隆隆,前面急湍江水滾滾。工兵搶建浮橋——用空的汽油桶綁在一起,上面放木板。先讓軍隊的騾馬輜重過河,再讓軍隊和學生過橋。橋的兩端,滿坑滿谷的人。

  等候過江的軍用汽車,排起來十公里長,分批渡河,一小時只能通過四輛,而追兵已至。於是黃杰下令,除了器械及醫療藥品的車過江,所有軍用物資一律放火燒毀,避免為敵所用。

  豫衡中學的孩子們在遷江岸上看見的,是烈火灼日、惡煙滾滾,爆炸聲驚天動地。這種鏡頭,在逃難中,不斷發生。雲南的二十六軍殘部撤到紅河岸要過河時,浮橋被槍炮擊斷,幾萬個士兵,身上還背著器械,淹死在怒濤洶湧的紅河水裡。

  在潰退中,學生跟著黃杰的部隊被炮火逼進了中越邊境的﹁十萬大山﹂。﹁十萬大山﹂有數十萬大大小小的山,如雄獅擋關, 一字排開, 形成難以跨越的天然國界。原始叢林,瘴癘蔓延,濃密處,陽光射不進來。混亂中大家開始攀爬主峰姑姆山,翻過山嶺,就是越南。黃杰的兵團在前面砍荊棘開路,二四六團的士兵在後面掩護,中間夾著孩子們,疾疾行走。槍聲突然大作,追兵的炮火射來,天崩地裂,戰馬驚起,沖入山谷,被火炸裂的斷腳斷手像曬衣服一樣掛在雜亂的樹枝上。炮火交織、血噴得滿面,孩子在破碎的屍體中亂竄,這是十萬大山藏著毒蛇猛獸的原始叢林。追兵逼近來滿山搜索時,難民躲在山凹中,學生看見,有母親摀住幼兒的嘴,怕他出聲。再站起來的時候,孩子已窒息而死。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三日,黃杰帶領著三萬多國軍士兵,從叢林中走到了中越邊境的隘店關卡,跟越南的法國將領取得﹁假道入越,轉回台灣﹂的協議:

  同意分為五百人一組,在指定地點將武器交付封存,由法方護送至碼頭。關於所經路線,由法軍負責一切安全,我方保證軍紀嚴明,並由我方軍官帶隊。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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