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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餐後,兄弟倆又晃著竹籠出門。經過一片草坪,三兩個小孩和大人用網子正捕捉什麼。小兄弟停下腳步觀看。

  “外國小孩好漂亮!”手裡拿著網子的一個媽媽踱近來,“您是他們的阿姨嗎?在北京,“阿姨”就是保姆或者傭人的意思。媽媽笑著回答:“是啊,我是他們的保姆,也是傭人,還是他們的清潔婦、廚娘。”“來,送給你一隻。”

  一個大一點的孩子對安安伸出手,手指間捏著一隻碩大的蜻蜓。

  安安卻不去接。這麼肥大的蜻蜓他可沒見過,他猶豫著。

  “我要我要——”飛飛叫著。

  “不行,”媽媽說,“你會把它弄死。”她小心地接過蜻蜓,像小時候那樣熟稔地夾住翅膀。

  走了一段之後,媽媽說:“你們看夠了嗎?我們把蜻蜓放了好不好?”

  好!

  放了的蜻蜓跌在地上,大概翅膀麻痹了。掙扎了一會,它才飛走。孩子的眼睛跟隨著它的高度轉。

  “媽媽,”安安解下胸前的小竹籠,“我要把我的蟈蟈也放了。”他蹲在路邊,撕開竹籠,把蟈蟈倒出來。蟈蟈噗一聲摔進草叢,一動也不動。安安四肢著地,有點焦急地說:’“走啊!走啊蟈蟈!回家呀!不要再給人抓到了!”

  蟈蟈不知是聽懂了,還是受到那熟悉的草味的刺激,它真抬起腿來開始邁動,有點艱難,但不一會兒就沒入了草叢深處。

  安安如釋重負地直起身來,轉頭對飛飛說:“底笛,把你的也放了吧?

  它好可憐!”“不要不要不要——”飛飛趕緊兩手環抱竹籠,拼命似的大喊。

  第3 節 電梯小姐

  電梯小姐將鑰匙插進孔里,電梯就晃蕩晃蕩地上升。五樓?您好。麻煩您。是五樓。謝謝。再見。

  一把行李拖進公寓,再出來,我傻了。這不是自動電梯,我得按鈕,樓下值班小姐得從她小房裡出來,拎著鑰匙,啟動電梯,上來接了我,再下去。

  您好。對不起又要麻煩您。是的,出去辦點兒事。不是,我不是北京人。謝謝,不客氣。再見。

  進進出出上上下下,一天就讓我受不了了。我是個討厭寒喧客套的人。

  甚至於在社交場合里,我也有一種本事:和對面的人淡漠相看,不想說話的時候就是不說話,我可以忍受;雖然社會習慣要求你談談天氣、問問貓兒狗兒、淺笑兩聲,我不怎麼在乎社會習慣。

  可是我是個禮貌的人,見到電梯小姐總覺得該四目交接,點下頭,道聲謝。幾天之後,當我發覺只要有電梯就得有電梯小姐的時候,我簡直支撐不住了。不行,我的禮貌是有一定存量的,超過這個存量,我所需要的孤獨就要受到威脅。

  麻煩您。謝謝。對,回來了。還好,北京很好。五樓,對,謝謝您。

  晚安,再見。

  對不起,又要麻煩您。單車太沉了,提不下去。謝謝您。不用了。請等一會兒。行。謝謝了。再見。待會兒見。哪裡?我開始有點兒驚慌。她不是擱在電梯裡的一把凳子,不是嵌在壁上的一個按鈕。對凳子和按鈕我可以視若無睹,凳子和按鈕對我也無所要求;可是這個人,這個不斷地為我做舉手之勞的人,用她閃動的眼睛看著我,使我不斷地消耗那一點點禮貌存量。

  最不公平的是,她雖不是凳子按鈕,卻和凳子按鈕一樣地永遠嵌在電梯裡。

  只要我用電梯,她就在那裡,在那裡吸取我微薄的禮貌存量,使我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我開始用腳爬走樓梯。五層階梯上去,五層階梯下來,把寒喧和禮貌的消耗降到最低。

  幾天之後我才赫然發覺:北京城幾乎所有的電梯裡都有個電梯小姐,像凳子和按鈕一樣安裝在電梯裡,用閃動的眼睛看著你進來,看著你出去,看著你上去,看著你下來。

  我簡直大驚失色。

  我踏進這個狹窄的電梯。“小姐”是個頭髮蒼蒼的老婦人。

  “麻煩您到三樓。我找蕭乾先生。”“三樓不停。”她面無表情地。

  “那——”我遲疑了一下,回想起1989 年見到的行動困難的蕭老,“老人家怎麼辦?”“老人走路啊!”電梯“小姐”不太耐煩,顯然覺得我的問題有點兒莫名其妙。

  回到外交公寓,電梯小姐坐在大門口和別棟樓的小姐聊天。和往常一樣,她們的手裡總有一把頭梳,時不時梳理著剛剛洗過還潮濕的頭髮;膝上總擺著一份讀皺了的《北京晚報》。她們坐在台階上,望著門外夜幕漸攏的天空,交換生活里點點滴滴的大事小事。

  手裡的水果挺沉的,我踏進大門。您好。麻煩您。

  “沒轍啦!我說您看著辦吧!”她們的話音一點兒也不被我的出現打斷。

  兩個人像上了電池似的同時起身,往電梯平行挪動,頭梳和晚報也跟著浮進電梯。“你知道小劉昨晚見到誰了嗎”五樓。謝謝你。

  “我還以為她早出了國,原來呀,婚沒結成,人家回澳大利亞去了”

  語音、身體、頭梳、《北京晚報》,又像幽浮一樣緩緩飄下。

  望著電梯漸漸合攏的門,我突然徹悟:在她們的眼裡,我才是凳子和按鈕,我才是那嵌在電梯裡的時明時滅的燈,她們對我是徹底視若無睹的。

  不把我當“人”看,她們才活得下去。

  我鬆一口氣。

  五樓!

  第4 節 打架

  從定陵一出來就聽到他們憤怒的聲音。

  賣飲料的小攤旁,兩個穿短褲的男人正使盡全身力氣地吵著架,脖子粗了短了,臉漲得紫紅。兩人之間還站著個七八歲大的小孩,手裡握著罐要喝未喝的可樂,眼睛怯怯地望著火爆的大人。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激昂,緊依著男人身後的兩個女人——一個是賣飲料的小販的妻,一個是買可樂的孩子的媽——火雞似的插進來幫著吵,各幫各的男人,只是四個人同時扯著喉嚨嚷嚷,誰也聽不見誰的。

  當小販突然彎身去拔他的板凳時,看熱鬧的人都嚇了一跳。小販黑虎著臉,兩手高舉板凳,做出馬上要砸下來的架式。

  沒有板凳的男人吃吃地說:“你打人哪!你打人哪——”邊說邊退,一步一步退,眼睛盯著板凳,小販一步一步逼進,在觀眾還來不及喊“哎呀”

  的時候他已憤然將板凳砸下;沒砸到,男人轉身就跑,小販抱著板凳追,兩個人就圍著飲料攤子這麼一逃一追地繞起圈子來。圈子外邊,兩個女人已經呼天搶地廝打開來,“你打人哪,你打人哪!”看熱鬧的人似乎得到一分意外的驚喜,沒想到那小販說干就干哪;他們的臉上帶著看午夜恐怖影片的又是害怕又是歡喜的表情。

  我笑了。

  安安的爸爸一旁瞪我:“人家打架,你覺得好笑?”他走開了。

  一直緊緊握著我手的安安鬆開了手,說:“媽媽,不好笑!”他追爸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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