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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有好幾場新書發布會,來自各地的作家與讀者見面。這一天,上海有兩百場演講在進行,從繡花到烹飪,從莊子的和諧觀到韋伯的基督教倫理,從同性戀文學到死亡學的探討,不同的題目吸引不同的觀眾。同時,幾十家劇場在演戲:地方戲曲、現代話劇、實驗新劇、日本能劇、希臘悲劇這一天,大大小小的沙龍里擠滿了人;文藝青年在朗誦他半生不熟但絕對前衛的詩,半裸的觀念藝術家在宣傳他警世駭俗的構想,即將成名的哲學家在高談闊論尼采“一切價值的重估”。這一天,好幾個創新的雜誌正在排版,兩個對抗的先鋒藝術宣言正要落稿,一本即將震驚文壇的詩集正在簽約,一篇科學論文馬上要改變世界。

  這一天,一場公開舉行的政治辯論使教育會堂附近的交通完全堵塞。

  這一天,某個報紙的社論抨擊時事尖銳兇猛,編輯室電話響到半夜。

  這一天,有幾個作家得了獎,他們的《得獎感言》刊在報紙上。他們很高興,雖然知道那頁報紙馬上會被拿去包油條或鞋子。

  這一天,我從里弄出來,在巷口“永和豆漿”買了個粢飯糰——包了肉鬆榨菜的,邊走邊吃。晃到福州路,走進一家七層樓的書店,那書店門楣上有個木牌,上面刻著漂亮的草書:“我思,故我在。”我嘛,就在那牌子下等著。

  (原載1998 年2 月26 日《文匯報·筆會》)

  第1 節 吵架

  一個月的假期,我可以去西班牙的海濱,可以去瑞士的阿爾卑斯山,可以去非洲的沙漠和草原,也可以去印尼的叢林,更可以和往年一樣,回家

  ——回台灣那個家。

  但是我決定去北京;我想用一個月的時間粗淺地體驗一下那既是祖國又是外國的地方。

  我只需要借一輛單車,行囊里塞著一本《萬曆十五年》,就可以親近北京。

  在走之前,我這個因“生氣”而出了名的中國人就一再給自己作心理教育:到了北京不要生氣;第一,你一個人帶著兩個稚齡的孩子,沒有那個力氣。第二,那是別人的地方,你沒有充分的發言權。第三,如果你尋找的是乾淨、秩序、效率、禮貌和諧,那你就該留在歐洲——到北京,你顯然有別的需求,不是嗎?是的,我不生氣。

  到了北京機場,孩子和我夾在涌動的人潮里——因為是德航班機,乘客多半是德國人。

  人潮擠過檢疫口,坐在關口的公務人員,一個穿著制服的中年婦女,馬上就在一群白人中挑出我:“你!”她用凌厲的聲音高亢地說,“就是你!”

  手指穿過人群指著我:“過來過來,你給我過來!”我乖乖地擠過去,牽著孩子的手,心想:才踏上北京的土地就來了。她說話的這種聲調、這種氣勢,好像一條抽得出血的鞭子。

  我沒注意到,一旁七歲多的安安,臉都白了。

  “證件!”女人不多浪費一個宇。

  遞上證件,女人立即像泄了氣的球,鬆緩下來,她沒想到我是個“台灣同胞”,不是個她可以頤指氣使的自己人。

  我們對看一眼。一言不發地,我拉著孩子繼續往前走。檢查護照的關口列著一條一條的隊伍,我們開始排隊等待。飛了十多個小時,三歲半的飛飛倦怠地倚著母親的腿。安安扯扯母親的手臂,我這才注意到他憂愁的臉龐。

  “怎麼啦安安?”他垂著眼瞼,看著自己的腳尖:“媽媽,剛剛那個女人為什麼那樣對你說話?我好怕。”哦——我覺得事態有點兒嚴重。這個在德國成長但是和我講中文的孩子,一輩子還沒聽過那樣凌厲如刀片的中文。

  “安安,”我把孩子摟過來,儘量放輕鬆地說,“她並沒有什麼惡意,可能因為人太多,她緊張了,所以那樣說話。”“在德國沒有人那樣說話,對不對,媽媽?”安安抬起頭來,“就是工作緊張也沒有人那樣對人說話,對不對?”隨著隊伍挪動,我說:“不對,安安,這不是中國人和德國人的不同。

  你記得嗎?以前還有東德的時候,東德邊境上的警察也是那樣凶的”“可是西德人沒有那樣的,”孩子邊思考邊說,“台灣人也沒有那樣的。”哦!孩子,你碰觸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問題!

  快要輪到我們的時候,安安眼睛望著高台後坐著的警察,更靠近我,怯怯地說:“媽媽,那麼我們為什麼一定要來北京呢?”我想了想,親了一下他的頭髮:“因為北京也是媽媽的一種家吧。”到停車場,得穿過馬路,一輛大型麵包車和行人搶路,“吱”的一聲緊急煞車,差點撞著孩子的手臂。

  來接機的德國朋友怒氣沖沖地對司機——一個戴著墨鏡、穿著時髦的年輕女郎——大喊:“有小孩你沒看見嗎?”時髦女郎眉毛一挑,滿臉不屑,也大聲地回答:“沒看見。”走吧走吧,不要生氣!你的車子停在哪裡?行李非常沉,朋友艱難地推著,我緊緊牽著孩子的手,然後就聽到那如刀片的聲音——“餵——你——過來過來——”又是我嗎?“就是你——怎麼不聽呢?過來過來你給我過來!”真是衝著我來的!又是一個年輕的女人。

  “推車不能過去!回來回來!”孩子緊緊地抓著我的手。

  “為什麼不能?”“不能就是不能,你給我回來!”“您要我帶著兩個孩子,用手拎著三隻大皮箱走過去?”我開始火了。

  “那不是我的問題!”女人乾脆地說。

  “我會把車再推回來——”“誰相信哪!”她打斷我,“誰都這麼說!”“你為什麼對人這麼不信任——”我提高了聲音,朋友來拉我,走吧走吧,不要生氣!

  把推車還她。

  好,不怪她!許多機場都不讓推車進入停車場的、而且我的難題確實不是她的問題,走吧走吧!

  我們連推帶拉、舉步維艱地終於把行李和孩子帶到了車邊。

  第二天一早,迫不及待地到了菜市場,走著逛著,看攤子擺出來的蔬菜水果,聽北京人清脆麻利的語音。上海來的表姐指著一樣蔬菜:“同志,這叫什麼菜呀?”同志,是個穿著汗衫的年輕男人,頭也不抬地瞄我們一眼,冷冷地說:“哪兒來的?這個菜都不認識!”“我們上海沒這個菜呀!”表姐微笑著。

  同志抬頭,冷笑著:“上海人就不是中國人啦?”我再仔細看著這個年輕的男人——他為什麼一肚子氣?日壇市場可熱鬧了。孩子們忙著看玩具,我忙著看衣服、看俄國倒爺、看北京的臉譜。

  “同志,這個多少錢?”表姐的聲音。

  “稱呼誰呀?誰是同志呀?”一個著汗衫的年輕胖子挑釁地問。

  這表姐,就因為她有上海口音就得老被欺負嗎?“那該怎麼稱呼呢?”

  表姐細聲細氣地。

  “學了再來!”胖子說,“學會了再開口!”我放開孩子的手,走到胖子面前,說:“請您現在就告訴我,該怎麼稱呼您?”胖子有點兒吃驚,逞強地說:“學了再來。”“我現在就跟您學習,您請說。”我固執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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