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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半小時之後,我終於也認識了一個輪廓:我的大陸讀者,是十七歲到七十歲之間的人,高中大學程度以上,大中學生居半數,但社會中的老師、工程師、幹部、圖書館員,各行各業都有。白髮蒼蒼的老先生不少,老太太卻幾乎不見。

  和台灣不同的是,讀者中有好些個所謂“藍領階級”:工廠工人、廚師、司機。最奇特的是,男性多於女性。

  為什麼?我求教於上海朋友,為什麼在這裡男讀者遠超過女讀者?上海朋友半詼諧半正經地說:“大概因為台灣還是一個文化比較傳統的社會,男人是主導的、強悍的,而大陸的男人已經沒有那種優勢,比較柔弱。你的文字,對不起,是比較陽剛的,所以比較吸引男性讀者吧?”我很懷疑他的分析,但是,誰能給我更好的答案?在華燈初上的外灘,我看見情侶在江岸上相依而坐,臉上有恬然遺世的神情。擁擠的公共汽車在南京路上停停走走,我看見被生活折舊了的臉孔貼在玻璃窗上,疲倦而木然。和平飯店前有西裝革履的男人,福佑路市場裡有捧著大碗吃飯的女人。城隍廟前有人依著畫廊雕柱對鏡頭做出粲然笑臉。

  我還是不認識我的讀者。他們經過了什麼又看見了什麼?他們害怕著什麼又追求著什麼?他們有什麼樣的幻滅又有什麼樣的夢想?不曾和他們一起成長,我無從想像他們生活里的點點滴滴,可是在那長長的隊伍前端,我們曾經深深地對望;回想那對望的一刻,或許我們竟是熟識的。寫作者在孤獨中寫作,讀書人在孤獨中閱讀,那孤獨其實是種種情懷的交會。文字之所以有力量將不同世界的人牽引在一起,是因為不管他們經過了什麼看見了什麼,在心的最深處,他們有一樣的害怕與追求、相似的幻滅與夢想,午夜低回時有一樣的嘆息。

  我們畢竟在同一條歷史的長廊里,或前或後;鮮花釋出清香,像絲帶潦繞。

  (原載1996 年6 月19 日《文匯報·筆會》)讀者來信(一)龍應台女士:您好!

  我是個五十七、將近六十歲的老太了。從前天的《文匯報》上看到您說您還沒有發現老太喜歡看您的文章。今天我要給您一個驚喜:有,我就是一個,而且非常之喜歡看您的文章。

  自從您在報上發表專欄以來,我幾乎每期都看,我覺得您的文章很適合我的口味。尤其是知道您是湖南人後,我更加喜歡,因為我也是湖南人。

  我覺得我們湖南出了一位真正了不起的女作家了。我為之高興和自豪。

  對於您的文章內容我都記不太清楚了,可能是年齡及每天的家務太忙的關係,現在看什麼都容易忘。只覺得您很有個性,很倔強。敢想敢說。看問題很敏銳。筆頭鋒芒四射。我就喜歡看這種文章。

  至於我為什麼沒有去排隊買您的書呢?說實在話,我不怕您見怪,我

  從小就喜歡看書,卻從來沒有自己買過書看過。小時候家裡很窮,想看書時只是去新華書店櫃檯邊看,或去圖書館借來看。從沒有想過自己去買書看。

  以後有了工作結了婚,應該說條件有所改善,但我仍覺得買書不划算。

  一是要花去很多錢,二是要收檢和有地方存放。我們房子這么小,連住人都住不下,哪有它放的位置!

  我先生是個很喜歡買書的人,常去書店買書,但他是不大考慮錢和收檢的問題,因此經常為這事吵吵鬧鬧。當然吵歸吵,看我還是要看的。

  現在雖然年紀大了,也退了休,但比上班時更忙,更累,因為有了第三代,要幫他們做,一天到晚做不完的家務。

  因此像我們這種人,怎麼可能去排隊買書看呢?有時一年到頭都不去一趟上海市里。儘管還有些這方面的靈感,也就只好免了。

  今天和您寫這封信,只是想讓您知道,您的文章在大陸人們心中有何等的影響,更加增強您的自信,寫出更多更好的文章。

  在這裡同時我還要告訴您,我的女兒也很喜歡您的文章。

  祝您永遠前進寶冶讀者1996.6 讀者來信(二)應台先生:您好!

  拜讀19 日刊於《文匯報》您的《給上海讀者》,為您的一片至誠所感,冒昧奉函,談一點感想。

  本人是五十多歲的男性讀者,一個以繪畫為主業的文化工作者,“文革”前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繪畫、讀書、記日記於吾如吃飯、喝水一樣重要。

  讀先生的文章也僅從今年《文匯報》改版後的《筆會》上《龍應台專欄》開始,很驚喜,看到就讀。

  您是我中國當代一位難得的睜眼看祖邦看世界的女作家;您寫的東西讓人覺得實在,文中有一股浩然之氣,有一種中國古代大文人和外國大作家所共有的大氣;特別可驚喜之處,這樣的文筆又是出自我們民族近現代“又有害怕又有追求的長廊中”走出來的一位娉婷女才子之手。

  大陸的男讀者憋悶得慌。掃視大陸文壇,數十年來,少有能挺著脊樑、亮著喉嚨、坦然說話的,總是不得已說些吞吞吐吐、轉彎抹角的不知所云的話。我們很少讀到直言、坦言、放言、真言的好文章,怎不悶得慌!除了數年前的戴厚英先生的文章,大陸女作家中大氣的作品似也少見。一個女子走出學校,走出家庭,面向社會大聲說話,慷慨陳詞,怎麼能過多推崇“小女人的文章”呢?

  第2 節 啊,上海男人!

  我是一個台灣女人,在美國和歐洲生活了二十年。從俄羅斯到南非,從以色列到菲律賓,全走遍了;以為這世界上能讓我真正驚訝的事情大概已經沒有了,直到我認識了上海男人。

  在十年前開始閱讀大陸文學的時候,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民族苦難、十年浩劫什麼的,而是:咦,怎么小說里下廚燒飯洗碗的以男人居多?瞄一眼我的書架,隨便抽出一本翻翻:你看,夫妻倆要請客了,“13 日一早,周敏起了床就在廚房忙活。”這周敏可是個男人。

  “因為臨時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去近處旅館租借了三個碗、十個盤子、

  五個小碟、一副蒸籠、一口砂鍋。”周敏緊接著開始剖魚,他的女人就試穿上一套又一套的漂亮衣服,化妝打扮。這樣的情節在台灣的小說里可難找到,台灣作者要編都編不出來。

  社會主義教出來的男人還真解放,我記得自己暗暗驚嘆。

  在海外見到的大陸女人,說得誇張些,個個抬頭挺胸、驍勇善辯,沒有人認為應該犧牲自己去成全丈夫的事業。資本主義社會裡的諺語,“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有個溫柔的女人”,不能用在大陸女人身上;她們昂首闊步地走在前頭,不在男人的陰影中。相形之下,台灣女人處處流露出傳統“美德”的痕跡:溫良恭儉讓,樣樣具備。儀態舉止上仍講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羞怯。自己的事業一不小心太順利時,還覺得對男人不起,太“僭越”了。

  瑞士的女人不久前還沒有投票權。德國的女人,婚前也許雄心勃勃,一旦有了孩子就發現幼兒園、小學、中學都只上半天課,下午她就得留守家中做保姆、清潔婦、廚師、司機兼園丁,而這些工作又全是無給職,她變成一個伸手向男人要生活費的配偶。德國女人是歐洲有名的賢妻良母,為丈夫子女犧牲自己的事業不僅不被當作美德,簡直就是女人應盡的義務。走過德國的小村鎮,你可以看見一戶一戶的女人在曬棉被,擦窗玻璃,擦呀擦呀擦得一塵不染,等著男人回家來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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