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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利斯轉彎,這已到了板栗街。安安和史提方突然四肢著地,肩並肩,頭顱依著頭顱的在研究地面上什麼東西。他們跪趴在地上,背上突出著正方形的書包,像烏龜背著硬殼。

  地面上有一隻黑色的螞蟻,螞蟻正用它的細手細腳,試圖將一隻死掉的金頭綠眼蒼蠅拖走。死蒼蠅的體積比螞蟻起碼大上廿倍,螞蟻工作得非常辛苦。

  媽媽很辛苦地等著。十二點十五分。

  史提方轉彎。再見再見,明天下午我去你家玩。

  安安踽踽獨行,背著他花花綠綠的書包,兩隻手插在褲袋裡,嘴裡吹著不成調子的口哨。

  差不多了吧!媽媽想,再轉彎就是咱們的麥河街。

  安安住腳。他看見了一片美好的遠景:一塊工地。他奔跑過去。

  Oh,My

  God!媽媽心一沉。工地上亂七八糟,木板、油漆桶、鐵釘、掃把、刷子、塑料……安安用腳踢來翻去,聚精會神地搜索寶藏。他終於看中了什麼:一根約兩公尺長的木條,他握住木條中段,繼續往前走。

  十二點廿五。

  在離家還有三個門的地方,那是米勒太大的家,安安停下來,停在一株大松樹下,仰頭往上張望。這一回,媽媽知道他在等什麼。松樹上住著兩隻紅毛松鼠,經常在樹幹上來來去去地追逐。有時候,它們一動也不動的,就貼在那樹幹上,瞪著晶亮的圓眼看來來往往的路人。

  現在,兩隻松鼠就這麼定在樹幹上,安安仰首立在矮籬外、他們彼此用晶亮圓滾的眼睛瞅著對方,安靜得好像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

  在距離放學時間一個小時零五分之後,七歲半的安安抵達了家門口。他把一隻兩公尺長的木條擱在地上,騰出手來按了門鈴。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1

  春天來了你怎麼知道?

  媽媽還睡著,朦朧中似乎有幾百個幼稚園的小孩聚在窗外盡情地嘶喊,聒噪極了。睡眼惺松地瞄瞄鍾,四點半,天還黯著呢!她翻個身,又沉進枕頭裡。在黑暗的覆蓋中,她張開耳朵;在窗外鼓譟的是數不清的鳥,是春天那忍不住的聲音。

  於是天亮得越來越早,天黑得越來越晚。在藍得很乾淨、很闊氣的天空里,常常掠過一隻大鳥。它通常落腳在屋頂的一角,休息片刻,然後噼啪打著翅膀,又飛起來。當它翅膀拍打的聲音傳到書房裡,媽媽就擱下手裡的活,把身子探出窗外,睜大眼睛牢牢看著大鳥飛行的體態和線條。

  大鳥是黑色的,展翅時,卻露出雪白的腹部,黑白相間,划過藍色的天幕,啊——媽媽發出讚美的嘆息,然後注意到,嘿,大鳥嘴裡銜著一支長長瘦瘦的樹枝,是築巢的季節哩!

  ※       ※        ※

  “應台,”對門的羅薩先生說,“Elster的巢好像就築在你家松樹上呢!你不把它弄掉嗎?”

  “Elster?”媽媽驚喜地說,“那個漂亮的長尾大鳥就叫Elster嗎?”

  “漂亮?”羅薩搖搖他的白頭,對媽媽的無知似乎有點無可奈何,“這鳥最壞了!它自己不會唱歌,就專找會唱歌的小鳥下毒手。你不知道嗎?它專門把聲音悅耳的小鳥巢弄壞。Elster越多,能唱歌的鳥就越少。”

  安安推著單車進來,接口,“媽媽,Elster還是小偷呢!”

  “怎麼偷?偷什麼?”

  小男生把單車支好,抹把汗,“它呀,譬如說,你把什麼耳環放在陽台上,它就會把耳環銜走,藏到它的窩裡去!”

  媽媽縱聲笑出來:有這樣的鳥嗎?它要耳環幹嘛?!

  羅薩先生走了,安安說:“我的陽台上有個鳥窩。”

  “什麼?”媽媽心裡想,那個陽台上大概由於陽光特別充足,上次發現了三個蜂窩,這回又來了什麼。

  “窗子上面有個鳥窩,裡面有三個蛋,白色的。”

  母子三人躡手躡腳地摸上了陽台。飛飛臉上的表情告訴你眼前正有重大事件發生,安安有點矜持,不願顯得太驕傲。媽媽爬上凳子,伸長了脖子——雜草和細枝編出了一個圓盆,是個很齊整的鳥窩,可是裡頭真有東西嗎?

  “媽媽我也要看!”飛飛扯著媽媽的裙擺。

  “噓———”

  媽媽再靠近一點,嚇,觸了電一樣,她的目光碰上了母鳥的目光。稀疏鬆軟的細毛下有一對渾圓黑亮的眼睛,母鳥一動也不動地瞪著驚愕的媽媽。

  媽媽有點手足無措,覺得自己太冒昧,像一個粗漢闖進了靜謐的產房。

  “媽媽我也要看——”飛飛開始不耐地騷動。

  媽媽小心翼翼地抱起飛飛,儘量不發出聲響。

  “是媽媽鳥。”飛飛對著媽媽的耳朵輕聲說,一隻手緊緊摟著她的脖子。

  三個人偷偷摸摸地離開陽台,關門的時候,安安老氣橫秋地說:

  “底笛,我們以後不可以到陽台上玩,會吵它們,你懂嗎?”

  飛飛敬畏地點點頭,“會吵它們。”

  “不知道是什麼鳥——”媽媽下樓時自言自語。

  ※       ※        ※

  “Elster還是杜鵑來搗亂,”安安說,“就糟了。”

  “哦?”媽媽說,“杜鵑會怎麼樣?”

  杜鵑啼血,多麼美麗哀怨的鳥,多麼詩情畫意的名字。

  “杜鵑呀?”安安忿忿地說,“你不知道呀媽媽?杜鵑好壞喲,它自己懶,不做窩,然後把蛋偷偷下在人家的窩裡,把人家的蛋丟掉!你說壞不壞?”

  媽媽瞥了一眼義憤填膺的孩子,心裡笑起來:上了一年級開始認字之後,他的知識來源就不只限於媽媽了。

  “還有媽媽,”安安順勢坐到母親膝上,“別的媽媽鳥不知道窩裡的蛋被偷換過了,它就去坐——”

  “孵啦,”媽媽說,“不是‘坐’,是孵。”

  “夫?它就去夫,夫出小鳥以後,媽媽你知道嗎?杜鵑的小鳥生下來就壞,它一出來,就把別的baby鳥——”

  安安氣忿地站起來,伸手做推的姿勢,“把別的小鳥推出去,讓它們跌死!”

  “跌死!”飛飛說,神情極嚴肅。

  “還有媽媽,你知道嗎?”安安表情柔和下來,“可是現在鳥媽媽都知道了杜鵑的——杜鵑的——什麼?”

  “詭計。”

  “鬼計,都知道了杜鵑的鬼計,它們已經小心了。”

  “什麼呀!”媽媽瞅著他忍不住笑起來,這是什麼動物進化論:鳥類還會搞聯合陣線嗎?

  “真的媽媽!”安安說。

  “真的媽媽!”飛飛說。

  ※       ※        ※

  在院子裡種番茄的時候,媽媽下意識地抬頭望望松樹頂,松樹濃綠的針葉上綴滿了麥色的松果,看不見Elster的巢。陽光刷亮了松果,像聖誕樹上黃澄澄的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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