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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堵——必——是——”

  客人轉身,他跟著溜到前頭。“堵——必——是——豆——豆——腐——”

  哈哈哈哈哈,他笑,笑得在地上打滾,“堵必是豆腐,你是個蠢蛋!堵必是豆腐……”

  那種快樂,確實像一個瞎子突然看見了世界,用張開的眼睛。’媽媽瞅著在地上像驢子打滾的小男孩,突然想到,或許幼稚園裡不教認字是對的,急什麼呢?童年那麼短,那麼珍貴。現在,廿個孩子從ABCD一塊兒出發,搶先認了字的孩子,大概有兩三個吧,反而坐在教室里發呆。其他的小夥伴們嘰嘰喳喳興奮地發現字的世界。

  《經濟學人》周刊上有個統計數字讓媽媽眼睛亮了一下。一年級學童每個星期要花多少時間在家庭作業上?美國:一點八小時。日本:三點七小時。台灣:八小時。

  “我的天!”媽媽暗叫一聲。她開始計算安安寫作業的時間。花花紛紛、四四方方一個大書包,裡頭通常只有一本筆記本和一盒筆。課本都留在學校里,“背回來太重了,老師說。”每天的作業,是一張紙,上面要寫四行字,用粗粗的蠟筆寫一張,每一個字母都有一個鵝卵石那麼大,也就是說,一整面寫完,如果是寫驢子ESEL這個字,四行總共也不過是十六個字。

  安安在三十分鐘之內就可以寫完。如果他在椅子上扭來扭去,踢踢桌子、踢踢椅子,在本子上畫一輛汽車兩隻狗;如果他突然開始玩鉛筆、折飛機、數樹林裡撿來的栗子,如果他開始“走神”的話,時間當然要長一點。但是他真正花在家庭作業上的時間,每天最多不過三十分鐘,也就是說,每周五天,總共一百五十分鐘,也就是二點五小時,比美國稍微多一點點,但是你得知道,美國孩子一般下午三點才下課,安安可是每天上午十一點半就放學了。

  然後就是自己玩的時間。玩,玩,玩。每年回台灣,媽媽得為安安和飛飛到法蘭克福台灣代表處申請簽證。申請書上總有一欄,問此申請人職業為何?媽媽規矩地填上“玩玩玩”。申請人訪台目的?“玩玩玩”。如果有一欄問申請人專長,媽媽想必也會填上“玩玩玩”。

  台灣七歲的孩子要花八個小時寫作業嗎?媽媽有健忘症,已經不記得多少自己的童年往事。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多麼不願意寫作業。為了作業而說謊是她變壞的第一步。她總是面紅耳赤地低著頭小聲說,“作業忘在家裡了”,卻不知道,同樣的謊言多次就會失效,王友五老師要她當場離開教室回家去取。

  她一路哭著走回家,經過一條小橋,橋下一彎小河,游著幾隻乳黃的鴨子。她想是不是自己跳下去淹死就不必寫作業了。回到家,她跪在沙發上,開始祈禱,大概是求上帝把這一天整個抹消,就像老師用粉筆擦把黑板上的字擦掉一樣。她在沙發上哭著睡著,睡到天黑。

  十一點半放學,安安走路回家。開始的幾個月,媽媽總是在後面跟著,像偵探一樣,監視他是否在每一個十字路口都停下來看兩邊來車,是否走在人行道的範圍以內……一回到家,就開始做功課。

  “昨天的作業得了幾隻老鼠?”

  書桌旁有一張為媽媽放的椅子。

  “一隻。”安安打開本子。昨天的字寫得歪歪斜斜的,角落裡蓋著一個藍色的老鼠印章。當然只值得一隻老鼠;你昨天一面寫一面在玩那個唐老鴨橡皮擦對不對?你能不能專心一點?一個時候只做一件事,做完一件事再做另一件,懂不懂?做不做得到?嗯?把那本漫畫拿開,等一下再看,拜託,你聽見了沒有?我數到三你再不動……

  安安終於寫完了四行大字,遞給媽媽。紅紅藍藍的滿是顏色。媽媽瞄了一眼,說:“這最後一行寫得不怎麼好,那個N都超過格子了。”

  安安抿著嘴。

  “這樣吧!”媽媽繼續,“另外拿張白紙,你就補寫這一行怎麼樣?這樣才會得三隻老鼠。”

  安安白淨的臉蛋開始漲紅。

  媽媽從抽屜中抽出一張紙,“來,我幫你把線畫好,很簡單嘛,一行就好——”

  “為什麼?”安安忍不住了,生氣地注視著母親,從椅子上滑下來,大聲嚷著,“為什麼我要再多寫一行?你總是要我寫得好、寫得漂亮,我只是一個小孩,我沒辦法寫得像你那麼好——”

  淚水湧上了他的眼睛,他咆哮著說:“你總要我得兩隻老鼠三隻老鼠、這麼好那麼好,我有時候也要得一隻老鼠——我也有權利得一隻老鼠,就得一隻老鼠呀……”

  媽媽被他情緒的爆發嚇了一跳,坐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來。

  兩個人都沉默著。

  半晌,媽媽擱下手中的紙,用手背抹了抹安安的眼淚,嘆了口氣,說:

  “好吧!就一隻老鼠。你去玩吧!”

  安安默默地收拾東西,把書包扣好,走向門口。到了門口,卻又回身來對還發著呆的媽媽說:

  “有時候我可以拿三隻老鼠。”他走了出去,“有時候。”

  葛格和底笛

  1

  吃晚飯的時候到了,安安卻不見蹤影。

  媽媽扯著喉嚨呼叫了一陣子之後,開始尋找。遊戲間燈還亮著,散著一地的玩具。沙發墊子全被卸了下來,東一塊西一塊地搭成一座城堡。安安在哪裡?剛剛還在城堡底下鑽來鑽去。

  三歲的弟弟(念做“底笛”)已經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兩條腿晃著晃著。哥哥(念做“葛格”)吃飯羅!

  草地上都結了冰,天也黑了,安安不可能在花園裡。這孩子野到哪裡去了?媽媽漸漸生起氣來。

  臥房黑著,媽媽捻亮了燈,赫然發現安安蜷曲在被子裡頭,臉埋在枕頭上,只露出一點腦後的頭髮。

  生病了嗎?媽媽坐到床上,掀開被子,把孩子扳過來。

  安安一臉的眼淚。枕頭也是濕的。

  “怎麼了?”媽媽驚異地問。

  不說話。新的淚水又沁沁湧出來。

  “到底怎麼了?你說話呀!”

  搖搖頭,不說話,一臉倔強。

  媽媽就知道了,現在需要的不是語言。她把安安抱起來,摟在懷裡,像摟一個嬰兒一樣。安安的頭靠在媽媽肩上,胸貼著媽媽的胸。安靜著。

  過了一會兒,媽媽輕聲說:“現在可以說了嗎?誰對你不起了?”

  安安坐直身子,揉揉眼睛,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沒有啦!只是看到你剛剛去抱弟弟那個樣子,你一直在親他,看著他笑……我覺得你比較愛弟弟……”

  媽媽斜睇著安安,半笑不笑地說:

  “你現在還這麼覺得嗎?”

  安安潮濕的眼睛微微笑了,把頭埋在母親頸間,緊緊緊緊地摟著。

  2

  媽媽不是沒有準備的。

  安安近四歲的時候,媽媽的肚子已經大得不像話,好像一個隨時要掉下來的大西瓜。安安把耳朵貼在這個大西瓜上,仔細聽裡頭的聲音;聽說裡頭那個傢伙會游泳,有點兒笨,可是長得還可愛。我們兩個本來都是天上的小天使,是上帝特別送給媽媽做女人的禮物。最重要的是,裡面那個傢伙出來的時候,會給我從天上帶個禮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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