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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你那瓶XO多少錢?”

  “五十美金,你的呢?”

  “哇噻!我在機場免稅商店買的,五十六塊。上當了,一頭撞死哦我!”

  “小姐小姐,這是英文表格,我不會填怎麼辦?”

  “張太太,沒關係,護照拿來我幫你填。”

  “拜託拜託,不要壓到我的牛角……”

  安安把頭依在椅背上,圓亮的眼睛一眨都不敢眨,望著蠢動喧譁的人群,震驚得忘了說話。

  回過神來,他輕聲問媽媽:

  “媽媽,這麼多人——他們都說中國話。他們,都是中國人嗎?”

  媽媽忍不住笑了,她突然了解了小男孩的迷惑和震驚:在安安的世界裡,天下只有一個人是說中國話的,那就是他甜蜜的媽媽。中國話,就是“媽媽的話”。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幼稚園的小朋友、賣冰淇淋的大胖子、對街常給他巧克力的考夫曼太大、按門鈴的郵差、禿頭的油漆師傅、一身黑制服掃煙囪的人,當然,還有讓他做馬騎的爸爸——都是,都是說德國話的。

  怎麼,怎麼這飛機上突然進來這麼多這麼多人,這些人全講安安“媽媽的話”?

  安安吃驚極了,又有點他自己不太理解的喜悅:這些人嘰嘰喳喳的話,他全聽得懂!就好像那個國王,看見兩隻鶴在花園裡散步,他突然發覺自己聽懂了鶴的私語……

  “好可愛的洋娃娃!”一個女人尖叫了一聲,其他幾個女人也湊了過來,圍著驚魂未定的小男生。

  “What is your name?”

  “Where do you come from?”

  女人七嘴八舌地和安安說話,用英語。

  這一回。安安真被搞糊塗了,他轉頭問媽媽,聲音里充滿困惑:

  “媽媽,她們為什麼跟我講英語?”

  女人嚇一大跳,又尖叫一聲:

  “哇!他會說中文!是中國小孩吔!好厲害哦……”

  有人還不死心,堅持用英語問:

  “What's your name?”

  現在安安鎮定下來了,他說:

  “阿姨,我不會講英文,我只會講德語。你會不會?”

  ※       ※        ※

  桃園有條長長的街,街中間坐著個大廟,廟這邊叫廟前,廟那邊叫廟後。舅媽告訴做客人的媽媽,可以到廟前廟後去買些衣服給安安。安安若有所思地問:

  “媽媽,為什麼龍行叫我媽媽‘姑姑’,我叫他媽媽‘舅媽’?為什麼他叫奶奶‘奶奶’,我叫奶奶‘外婆’?為什麼叫龍行的爸爸‘舅舅’?為什麼叫楚戈‘舅舅’,叫隱地‘叔叔’,那昨天那個大肚子的又變成‘伯伯’?為什麼——”

  “噓——”媽媽氣急敗壞地打斷安安的質問,努力轉移他的注意:“計程車來了,我們先到廟後去。”

  廟後的衣服店可真多哪,一家接著一家,走道上都擠滿了衣服,安安欣喜地在布堆里團團轉,忽隱忽現的。

  “哎,阿玉啊,趕緊來看,這有一個洋娃娃!”看店的女孩大聲招徠。媽媽一轉身,發現安安已經在重重包圍之中。有人摸他頭髮,有人牽他的手。

  “眼睛好漂亮!What's your name?”

  媽媽來解圍的時候,女孩子們恍然大悟地說:

  “啊!原來是混血兒!”

  現在媽媽也在重重包圍中了:

  “他爸爸是哪一國人?”

  “你們住在哪裡?”

  “啊你們怎麼會認識?在哪裡認識的?”

  “他爸爸漂不漂亮?幾公分高?”

  “為什么爸爸沒有來?他在做什麼事?”

  “你們結婚多久了?要幾個小孩子?”

  “啊怎么小孩長得都不像你?”

  胖胖的老闆娘從裡間出來,女孩子們讓出一個空隙,老闆娘說:

  “這是你的囝仔?”

  我點點頭。她大聲說:

  “那怎麼可能?這囝仔這麼漂亮!”

  ※       ※        ※

  走出小店,媽媽緊緊拉著安安小手,揮停了計程車。安安不高興地抗議:

  “我不要回家。舅媽說還有廟前,我還要去廟前的街呀!你也說要去的!”

  “可愛的洋娃娃——”媽媽摟著扭來扭去的小小身體,長長嘆了口氣:

  “媽媽受不了了!”

  尋找幼稚園

  五歲的表哥對三歲半的表弟說:

  “那輛白色的警車給我!”

  表弟不放手,急急地說:

  “Nein,Nein,das gehort mir!”

  “你已經玩很久了嘛!”表哥不高興了。

  “Du hast auch ein Auto。”表弟也不高興了。

  ※       ※        ※

  媽媽忍不住將報紙放下,仔細聽起表兄弟倆的對白。這又是一個新發現:安安竟然和龍行說德語!

  為什麼?他和外公外婆舅舅舅媽都說國語呀!

  這還是他們回到台灣的第一天。觀察了兩天之後,媽媽就恍然大悟了:在德國,安安每天上幼稚園。在他的世界裡,所有的小人兒都是說德語的;德語就是沙坑、鞦韆、小汽車、吵架的語言。龍行也是個小人兒,這個小人兒卻說不一樣的話,真是矛盾極了。剛下飛機的安安一下子扭轉不過來。

  ※       ※        ※

  有一天早上,媽媽一邊幫安安梳頭,一邊說:

  “今天帶你去幼稚園看看。”

  安安有點緊張:“是不是跟德國的幼稚園一樣?”

  “嗯——”做母親的沉吟起來,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的幼稚園年代了,雖然還記得破碎的兒歌詞“排排坐、吃果果……”今天的孩子還“排排坐”嗎?

  手牽著手,媽媽緊張地看著轟隆轟隆川流不息的車輛,找不到空隙過街去。她覺得頭昏心跳,手掌出汗,在路邊支撐了很久,卻看見對面穿制服的一個小蘿蔔頭若無其事地穿梭過街。她終於也過去了。

  園長帶媽媽去看小班。媽媽首先注意到房舍的結構是台灣典型的“教室”,正正方方的一個房間,開著正正方方的窗和門。“教室”的布置也是她在台灣長大過程中所熟悉的:前面掛著黑板,對著黑板的是一列一列整齊的桌椅。此刻,小小教室里坐著密密麻麻的人。老師站在前面,正在教孩子們認字。

  “還是排排坐,四十年都沒有變!”媽媽心裡想著。在德國的幼稚園裡,房間不像“教室”,倒像個家庭起居室。一個角落裡是玩家家酒的地方,放著娃娃的床、衣櫃、玩具廚房、小桌小椅。另一個角落裡疊著厚厚的海綿墊,是聊天和翻滾的地方。右邊的牆角下鋪著一張地毯,玩積木造房子就在這張地毯上。左邊的牆角下有一張矮胖的方桌,四周圍著矮胖的小椅子,剪紙勞作就在這張桌上。其他還有幾落桌椅,散置各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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