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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生把一種像漿糊似的黏液塗在媽媽光溜溜的肚子上,然後用個什麼 東西磨那漿糊。

  螢光幕上出現模糊的影子。

  醫生在量胎兒頭的尺寸。

  “石醫師,您看得出是男是女嗎?”媽媽問。

  醫生笑笑,有點奸詐的樣子,說:“我只看得出是個嬰兒,看得出他沒 有兩個頭、六隻腳。至於是男是女——您一定得知道嗎?”媽媽無所謂地搖 搖頭。

  “對嘛!”石醫師把超音波關掉,“人對這個世界已經掠取無度,您不覺 得保留一點天機、一點對自然的驚訝,比較美好嗎?”媽媽有點詫異地、仔 細端詳著這個名氣很大的德國醫生;他顯然向來不告訴產婦胎兒的性別。石 醫師大約有五十歲,一頭鬈曲的黑髮下有一雙特別柔和的眼睛。

  “不要忘記吃每天的維他命??”醫生一邊囑咐,一邊記錄檢查結果。

  “石醫師,”媽媽突兀地插話,“您為人墮胎嗎?”醫生愣了——下,搖 頭.“不,絕不。”“為什麼?”媽媽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習慣。

  “我愛生!我只負責把生命迎接到這個世界上來;我不切斷任何生命。” 石醫師回答得很乾脆。

  “那麼,”媽媽遲疑地問,“我產後,您是否肯為我結紮呢?”醫生柔和 的眼睛笑著,“如果您絕對堅持的話,我當然會做,但是,親愛的安德烈斯 的媽媽,我會花整個下午的時間試圖說服您不要結紮——”“為什麼?我只 要兩個孩子。生了老二之後,我就三十八歲了,年齡也不小了。為什麼不結 扎?”媽媽真的詫異了。她回憶起美國人辦的台安醫院,在懷安安時,護士 就例行公事似地問她產後要不要順便結紮。

  “因為,”石醫師好整以暇地說,“結紮是無法挽回的。您想想看,人生 無常,萬一孩子出了事,您若想再生,結紮了就不可能了,那多可惜!您可 以吃避孕藥,或者裝避孕裝置,當然,最好的辦法,是讓男人結紮,因為男 人結紮,不但手術簡單,而且隨時可以挽回??”“像您這樣的女性,”石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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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正視著媽媽,“為什麼不多生幾個?”媽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我 我我——我已經三十八歲了——”“三十八歲算什麼!”醫生很誠懇地說著, “您有能力撫養孩子,您有時間和智慧培養孩子??您這樣的婦女不多生幾 個孩子,誰該生呢?”“唉!”石醫師似笑非笑地繼續說,“你們這些解放了 的女性最難纏!”“您自己有幾個孩子?”媽媽不服氣地問。

  醫生笑笑:“五個!”“哦——”媽媽沒有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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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陽光懶懶的下午,媽媽和幾個三姑六婆在艾瑞卡家中喝咖啡。艾 瑞卡的兒子已經讀研究生了,周末回家來,像聖誕老公公馱著一大袋髒衣服, 丟給媽媽洗。有寫不出來的專題報告,艾瑞卡就到鄰居家去為兒子求救—— 鄰居中反正有的是經濟學博士、心理學博士、醫學博士、文學博士。

  “要男人去結紮?”艾瑞卡差點打翻了咖啡,“當年我不能吃藥,因為我 對藥物過敏,然後裝了避孕環,陰道又不斷地發炎,只好哀求我丈夫去結紮 ——你想他肯嗎?”三姑六婆全瞪大了眼睛,齊聲問:“不肯?”艾瑞卡搖 搖頭:“他寧可砍頭!”海蒂也搖搖頭:“我那一位也不肯。”蘇珊勇敢地下結 論:“男人對自己缺乏信心,他必須依賴‘那個’東西來肯定自己。”三姑六 婆喝口咖啡,心有所感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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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當天的晚餐桌上,媽媽對爸爸特別殷勤,不但給爸爸準備了白葡萄 酒和大蝦,而且禁止安安爬在爸爸肩頭吃飯。

  吃過飯,爸爸正要推開椅子起身,被媽媽一把按住,她很嚴肅地說:“你 坐下。我有事情和你商量。”“什麼事?”爸爸臉色也變了。他一看媽媽表情 就知道有什麼災禍要降臨。他坐下。

  媽媽小心地把石醫師的話重述一遍,然後開始早就準備了一下午的說 辭:“所以最理想的辦法,是男人去結紮??”爸爸臉色舒緩過來,說:“好, 我去嘛!”“男人結紮手術非常簡單,幾分鐘就好,又不痛苦——”媽媽繼續 背誦。

  “好嘛,我去結紮嘛!”“而且,結紮並不影響男人的能力,你不要有什 麼心理障礙,有信心的男人——”媽媽突然停下來,定定地看著爸爸,“你 剛剛說什麼?”爸爸聳聳肩:“我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去結紮嘛!怎 麼這麼羅嗦。”他推開椅子,到客廳去找兒子玩。客廳響起父子倆追打的笑 聲。

  媽媽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漸行漸遠

  一個無聊的下午,安安說,媽媽,講講我小時候的故事吧!

  媽媽說,好,你是個嬰兒的時候,吃奶像打仗一樣,小小兩個巴掌, 緊緊抓著媽媽的乳房,嘴巴拼命地吸奶,好像整個人懸在乳房上,怕一鬆手 就要掉到海里去了。不到一分鐘,就把奶吸得光光的,再去搶另外一隻奶?? 那個時候,你一天到晚黏在媽媽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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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呢?後來,你會爬了,媽媽在哪個房間,你就爬到哪個房間,像 只小狗。媽媽一離開你的視線,你就哭。

  後來呢?後來,你會走了,每天就讓媽媽牽著手,走出前門,穿過街, 到對面找弗瑞弟玩。

  門鈴響起來,在角落裡玩汽車的華飛一邊沖向門,一邊嚷著:“飛飛開, 飛飛開!”六歲的弗瑞弟站在門口:“安安,趕快來,我媽在院子裡發現了個 螞蟻窩??”“螞蟻?哦?”飛飛圓睜著眼睛。

  弗瑞弟和安安已經衝上了街。兩個人都赤著腳。媽媽來不及叫 “過街 之前要先看左右”,近三歲的飛飛也趕到了馬路邊。媽媽在後頭喊:“停!” 飛飛在路緣緊急煞車。

  “有沒有車?”飛飛頭向左轉,向右轉。

  “沒有。”“跑!”長著一頭鬈毛的小皮球蹦蹦過了街。

  媽媽走進廚房。她今天要烤一個香蕉蛋糕。栗子樹青翠的葉子輕輕刮 著玻璃窗,媽媽有點吃驚:這小樹長這麼高了嗎?剛搬來的時候,比窗子還 低呢!和煦的陽光透過玻璃,把晃動的葉影映在桌面。三支香蕉、兩杯麵粉、 一個雞蛋———後來,安安就自己會過街了。這條街是個單行道,車不多, 每半個小時有輛大巴士喘著氣通過。飛飛愛那巴士的聲音。有一次,媽媽在 廚房裡讀著報紙,喝著咖啡,耳里不經意地聽著巴士轟轟的聲音由遠漸近, 然後,停了下來,就在廚房外邊。媽媽啜一口咖啡,看一行字,突然跳了起 來,轉了幾個彎,衝出門外,果不其然,一歲半的飛飛,個子還沒一隻狗兒 的高度,立在街心,擋著大巴士,仰臉咕嚕咕嚕吸著奶瓶,眼睛看著高高坐 著的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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