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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知道?”

  他有點得意:“大陸來的,說肘子。廣東人說豬手。只有台灣人說蹄。”

  嗄?真有觀察力,你想,然後問他:“怎麼說豬手?你們認為那是他的‘手’啊?你們認為豬和人一樣有兩隻手,兩隻腳,而不是四隻腳啊?”

  他挑了一隻“豬手”,然後用一管藍火,快速噴燒掉豬皮上的毛,發出的聲音,微微的焦味。

  花鋪的女老闆不在,一個腦後梳著髮髻的阿婆看著店。水桶邊有一堆水仙球根,每一團球根都很大,包蓄著很多根。“一球二十五文。”阿婆說。我挑了四個,阿婆卻又要我放下,咕嚕咕嚕說了一大串,聽不懂;對面賣活雞的阿婆過來幫忙翻譯,用聽起來簡直就是廣東話的國語說:“阿婆說,她不太有把握你這四個是不是最好的根,所以她想到對街去把老闆找回來,要老闆挑最好的給你。”

  阿婆老態龍鍾地走了,剩下我守著這花鋪。對面雞籠子裡的雞,不停扇動翅膀,時不時還“喔喔喔”啼叫,用最莊嚴、最專業的聲音宣告晨光來臨,像童話世界裡的聲音,但是一個客人指了它一下,阿婆提起它的腳,一刀下去,它就蔫了。

  海倫

  2009年09月24日15:02

  海倫一個禮拜來幫我打掃一次。看見我成堆成堆的報紙雜誌,擁擠不堪的書架,床頭床邊床底都是書,她認為我“很有學問。”當她看見有些書的封面或封底有我的照片,她更尊敬我了。

  她一來就是五個鐘頭,因此有機會看見我煮稀飯──就是把一點點米放進鍋里,加很多很多的水,在電爐上滾開了之後用慢火燉。

  海倫邊拖廚房的地邊問:“你們台灣人是這樣煮粥的嗎?”

  “我不知道台灣的別人怎麼煮粥的,”我很心虛:“我是這麼煮的。”

  我想了一下,問她:“你們廣東人煮粥不這麼煮?”

  下一周,海倫就表演給我看她怎麼煮粥。米加了一點點水,然後加點鹽和油,浸泡一下。她還帶來了鴨胗和乾貝。熬出來的粥,啊,還真不一樣,美味極了。當我讚不絕口時,海倫笑說:“你沒學過啊?”

  我是沒學過。

  過了兩個禮拜,我決心自己試煮“海倫粥”。照著記憶中她的做法,先把米泡在鹽油里。冰箱中里還有鴨胗和乾貝,取出一摸,那鴨胗硬得像塊塑料鞋底。打電話找到海倫──那一頭轟隆轟隆的,海倫正在地鐵里。我用吼的音量問她:“鴨胗和乾貝要先泡嗎?”

  “要啊。熱水泡五分鐘。”她吼回來。

  “泡完要切嗎?”

  “要切。”

  “什麼時候放進粥里?”

  “滾了就可以放。”

  “謝謝。”

  鴨胗即使泡過了,還是硬得很難切。正在使力氣,電話響了,海倫在那頭喊:“要先把水煮滾,然後才把米放進去。”

  她顯然也知道,太晚了,我的米早在鍋里了。

  海倫清掃的時候,總是看見我坐在計算機前專注地工作,桌上攤開來一摞又一摞的紙張書本。當我停下工作,到廚房裡去做吃的,她就留了眼角餘光瞄著我。我正要把一袋生米倒到垃圾桶里,被她截住。

  “放太久,裡頭有小蟲了。”我指給她看。看不見,於是我舀出一碗米,放進水裡,褐色的小蟲就浮到水面上來,歷歷在目。

  “這種蟲,”海倫把米接過去,“沒關係的,洗一洗,蟲全部就浮上來,倒掉它,米還是好的。我們從小就是這麼教的。”

  我站在一旁看她淘米。她邊做邊問:“你──沒學過啊?”

  我大概像個小學生似的站在那裡回答:“沒……沒學過。”

  米洗好了,她又回頭去摘下一個特別肥大的蒜頭,塞進米袋裡。微笑著

  “這樣,蟲就不來了。”

  “好聰明。”

  “你……沒學過?”

  嗯,沒有,沒學過。

  從香港仔買回來的水仙球根,像個拳頭那麼大,外面包著一層又一層難看的黑褐色外皮,但是裡頭露出嬰兒小腿一樣的晶白肉色,姿態動人。我把球根放進蓄滿了清水的白瓷盆里,自己覺得得意。

  海倫來了。她先劈里啪啦橫衝直撞地打掃,我的眼睛不離開計算機,但是人站起來以便她的吸塵器管子可以伸到桌下。一陣齊天大聖式的翻天覆地之後,安靜下來,她看到那盆水仙,輕輕說,“你們不把水仙外面那層拿掉?”

  她把整盆水仙帶到廚房,拿起小刀,開始一層一層剝除球根外面那難看的外皮。我放下計算機,站到她旁邊看。她說:“你……沒學過?”

  事實上的情況發展是,只要海倫在,我連煎個荷包蛋都有點心虛了。

  星夜

  2009年09月24日15:02

  他把好幾幅畫在地上攤開。小店原本就擠,三張畫鋪在地上,我們就不能轉身,一轉身就要踩到畫布上了。“這一幅,”我指著凡·高的《星夜》。他說:“一百塊。”我說:“六十塊。”他做出誇張的痛苦的表情,指著地上的《星夜》說,“你看看你看看,畫得多麼好,畫得多麼像,就是顏料錢也不止六十塊呀小姐。”我說,“那好,我們再逛逛。”他一把拉住,說,“算了算了,就六十塊吧。”

  油彩很濃,他用一張薄薄的塑料膜覆蓋在畫面上,再把畫小心地捲起來。

  我走出小店,踏入畫家村的街,一整條街都賣畫,顏色繽紛,琳琅滿目,氣氛像成衣市集,只是掛得滿坑滿谷的不是衣服,是畫。據說是一個奇人在這深圳的邊緣荒村專門模仿凡·高的畫,畫得多,畫得像,以至於國際媒體都紛紛來採訪這中國深圳的“凡·高”。沒幾年,荒村已經變成畫家一條街。凡·高的畫,人人能畫,從這裡批發到香港的小攤上,和開衩的旗袍、繡著五彩金龍的襯衫、緞料的面紙盒等等“中國風味”禮品混在一起,賣給觀光客。

  回到家,我把《星夜》攤開,仔細端詳。從色彩和結構來說,仿得還真像,該有的筆觸,顯然一筆都不少。如果──我將窗戶打開,讓海風吹進來,因為畫的油彩氣味還嗆鼻──如果,用科學的方法鑑定,仿畫的人功夫確實好到完全逼真,好到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綻來,我是否能被這幅《星夜》感動呢?

  愛上《星夜》,是有過程的。住在大海旁每天看日落月出,就發現有一顆星,總是在黃昏時就早早出場,那樣大,那樣亮,那樣低,使我疑惑它是不是漁船頂上的一枚警示燈?是不是一架飛機停在空中探測氣候的動向?是不是隱藏在山頭裡只有雲破時才看得見的一盞隱士讀書的火?那顆星,低到你覺得海面上的船桅一不小心就會鉤到它。

  太陽沉下去,月亮起來時,星還在那裡,依傍著月亮。不管那月亮如何地艷色濃稠,這顆星還是堂堂正正地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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