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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說,送你一個計算機相機,你就可以在計算機上看見兒子了。我說,你開玩笑吧?哪一個兒子願意在自己計算機上裝一個“監視器”,讓母親可以千里追蹤啊?這種東西是給情人,不是給母子的。

  我問安德烈,你為什麼都不跟我寫電郵?

  他說:媽,因為我很忙。

  我說:你很沒良心耶。你小時候我花多少時間跟你混啊?

  他說:理智一點。

  我說:為什麼不能跟我多點溝通呢?

  他說:因為你每次都寫一樣的電郵,講一樣的話。

  我說:才沒有。

  他說:有,你每次都問一樣的問題,講一樣的話,重複又重複。

  我說:怎麼可能,你亂講!我這麼聰明的人,怎麼可能?

  打開安德烈的電郵,他沒有一句話,只是傳來一個網址,一則影像──“我很無聊網”,已經有四千個點擊,主題是“與母親的典型對話”。作者用漫畫手法,配上語音,速描出一段自己跟媽媽的對話:

  我去探望我媽。一起在廚房裡混時間,她說:“我燒了魚。你愛吃魚吧?”

  我說:“媽,我不愛吃魚。”

  她說:“你不愛吃魚?”

  我說:“媽,我不愛吃魚。”

  她說:“是鮪魚呀。”

  我說:“謝謝啦。我不愛吃魚。”

  她說:“我加了芹菜。”

  我說:“我不愛吃魚。”

  她說:“可是吃魚很健康。”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愛吃魚。”

  她說:“健康的人通常吃很多魚。”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吃魚。”

  她說:“長壽的人吃魚比吃雞肉還多。”

  我說:“是的,媽媽,可是我不愛吃魚。”

  她說:“我也不是在說,你應該每天吃魚魚魚,因為魚吃太多了也不好,很多魚可能含汞。”

  我說:“是的,媽媽,可是我不去煩惱這問題,因為我反正不吃魚。”

  她說:“很多文明國家的人,都是以魚為主食的。”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吃魚。”

  她說:“那你有沒有去檢查過身體裡的含汞量?”

  我說:“沒有,媽媽,因為我不吃魚。”

  她說:“可是汞不只是在魚裡頭。”

  我說:“我知道,可是反正我不吃魚。”

  她說:“真的不吃魚?”

  我說:“真的不吃。”

  她說:“連鮪魚也不吃?”

  我說:“對,鮪魚也不吃。”

  她說:“那你有沒有試過加了芹菜的鮪魚?”

  我說:“沒有。”

  她說:“沒試過,你怎麼知道會不喜歡呢?”

  我說:“媽,我真的不喜歡吃魚。”

  她說:“你就試試看嘛。”

  所以……我就吃了,嘗了一點點。之後,她說,“怎麼樣,好吃嗎?”

  我說:“不喜歡,媽,我真的不愛吃魚。”

  她說:“那下次試試鮭魚。你現在不多吃也好,我們反正要去餐廳。”

  我說:“好,可以走了。”

  她說:“你不多穿點衣服?”

  我說:“外面不冷。”

  她說:“你加件外套吧。”

  我說:“外面不冷。”

  她說:“考慮一下吧。我要加件外套呢。”

  我說:“你加吧。外面真的不冷。”

  她說:“我幫你拿一件?”

  我說:“我剛剛出去過,媽媽,外面真的一點也不冷。”

  她說:“唉,好吧。等一下就會變冷,你這麼堅持,等著瞧吧,待會兒會凍死。”

  我們就出發了。到了餐廳,發現客滿,要排很長的隊。這時,媽媽就說,“我們還是去那家海鮮館子吧。”

  這個電郵,是安德烈給我的母親節禮物吧?

  我村

  2009年09月24日15:02

  香港仔是“我村”。“我村”的意思就是,在這一個小村里,走路就可以把所有的生活必需事務辦完。

  早上十點,先去銀行。知道提款機在哪個角落,而且算得出要等多久。兩三個月一次,你進到銀行裡面去和專門照顧你的財務經理人談話。坐在一個玻璃方塊內,他把你的財務報表攤開。他知道你什麼都不懂,所以用很吃力的國語認真地對你解釋什麼是什麼。有一天,他突然看著你說:“我走了,你怎麼辦?”好像一個情人要去當兵了,擔心女朋友不會煮飯。原來他要跳槽去了。

  十一點,到二樓美容院去洗頭。長著一雙鳳眼的老闆娘一看到你,馬上把靠窗的那張椅子上的報紙拿開,她知道那是你的椅子。她也知道你的廣東話很差,所以不和你聊天,但是她知道你若是剪髮要剪什麼髮型,若是染髮用的是什麼植物染料;在你開口以前,她已經把咖啡端過來了。

  十二點,你跨過兩條橫街,到了郵局,很小很小的一間郵局。你買了二十張郵票,寄出四封信。郵務員說:“二十文。”“二十塊”說“二十文”,總讓你覺得好像活在清朝,但是還沒完,他的下一句是:“你有碎銀嗎?”沒有,你沒有“碎銀”,因此他只好打開抽屜,設法把你的五百大鈔找開,反倒給了你一堆“碎銀”。

  帶著活在清朝的感覺走出郵局,你走向廣場,那兒有家屈臣氏,可以買些感冒喉片糖漿。你準備越過一個十字路口,不能不看見十字路口那個小廟,不到一個人高,一米寬,矮墩墩地守在交通忙亂的路口。蹲下來才看得見小廟裡頭端坐著六個披金戴銀的神像,香火繚繞不絕。計程車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擠來擠去,廟口的信徒拈香跪拜,一臉虔敬,就在那川流不息的人潮車陣里。矮墩墩的廟卻有個氣勢萬里吞雲的名字:大海王廟。廟的對聯寫著:“大德如山高,王恩似海深”。信徒深深拜倒。

  廣場,像一個深谷的底盤,因為四周被高樓密密層層包圍。高樓里每一戶的面積一定是侷促不堪的,但是沒有關係,公共的大客廳就在這廣場上。你看過鴿子群聚嗎?香港仔的廣場,停了滿滿的人,幾百個老人家,肩並肩坐在一起,像胖胖的鴿子靠在一起取暖。他們不見得彼此認識,很多人就坐在那兒,靜默好幾個鐘頭,但是他總算是坐在人群中,看出去滿滿是人,而且都是和自己一樣白髮蒼蒼、體態蹣跚的人。在這裡,他可以孤單卻不孤獨,他既是獨處,又是熱鬧;熱鬧中獨處,仿佛行走深淵之上卻有了欄杆扶手。

  最後一站,是菜市場。先到最裡邊的裁縫那裡,請她修短牛仔褲的褲腳。二十分鐘後去取。然後到了肉鋪,身上的圍裙沾滿血汁肉屑的老闆看見你便笑了一下,你是他練習國語的對象。第一次來,你說,要“蹄”,他看你一眼,說:“台灣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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