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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願景怎麼界定牽涉到三個層面。首先需要科學的調查研究。任何一個文化政策的制定,首先要做一項“看不見的工程”,就是做基礎調查:文學、視覺藝術、影音藝術、表演藝術等等不同的領域裡,有多少創作人口、多少欣賞人口;軟體與硬體,供與求的關係如何。在文化產業方面,出版、電影、流行音樂、GG設計、畫廊、計算機遊戲、觀光旅遊等等,產值的曲線如何,發展的趨勢如何。市民的文化消費行為是什麼:多少人一個月看幾場戲、買幾本書、聽幾次音樂會;什麼形態的音樂會有多少人在欣賞?多少人渴望看《歌劇魅影》音樂劇,多少人期待看《梁山伯與祝英台》?多少文化設施照顧到兒童的需要,多少又服務了社區中的高齡人口?

  這些基礎調查做過之後,社會的文化體質才會像X光下的骨胳一樣清楚呈現:資源得到太多的是些什麼,長久受到漠視的是些什麼,最有潛力發展的又是些什麼。歷史學家黃仁宇曾經用缺乏數字管理的能力來解釋中國在明朝以後落後於西方的原因。數字管理在文化的領域裡和任何其他領域裡一樣關鍵。沒有科學的基礎調查,所謂願景的制定猶如瞎子摸象,可能離社會的真實需要非常遙遠。我在大陸的很多城市看到巨大宏偉的博物館──那是人民的文化願景嗎?博物館巨大而空曠,裡頭的文物少得可憐,裡頭的訪客更少得淒涼。博物館之巨大宏偉,與城市人口不成比例,與當地居民的教育水準和消費能力,更不成比例。誰,用了人民的錢,去建了那樣偉大而荒唐的文化設施?在決定興建之前,他做過多少科學的調查、數據的整理?

  第二個層面是,專家的意見必須滲透界定願景、資源分配的決策過程。城市的規劃,歷史建築的保存,文化產業的發展,藝術教育的落實,創作者的培育與獎勵,表演團體的扶植,藝文補助機制的建立等等,沒有一件不是高度複雜的專業學問。文化決策者必須讓學者專家的知識進入到行政體系內部來,作為決策的基礎。

  瑞典斯德哥爾摩市的人口只有100萬,卻有八個專業級的兒童劇場,代表該城對兒童美育極為重視。英國倫敦花很大筆的預算重點補助25歲以下的創作者,美國紐約強力補助青少年買票看戲聽音樂,韓國漢城則選擇補助電子遊戲的研究發展。為什麼?每一個城市都在設法維持自己人民的創意水準,因為人民的創意水準就是國力的依據。而如何看準自己的優勢和弱點,如何發揮優勢,專家的知識研判不可或缺。在台北市文化局的三年半中,我大概親自主持過上千次的諮詢會議,還不算下屬各層級官員各自召開的顧問會議。因此當一項政策推出時,它其實幕後經過幾十次的專家咨商,有些重大法案,還經過上百次的聆聽。因此每一項決策其實都已經融入了各個領域的專業知識和意見,推出時就已經是一個共識的產物。願景,就通過這不斷的磨合、不斷的溝通而產生。

  我也目睹某些城市組成無數的專家委員會,然而委員會真正的功能,只是政府的橡皮圖章,為官員背書。在這些城市裡,文化願景往往只是技術官僚閉門造車自以為是的想像圖。民間的專家學者空自擁有知識,但知識對政府決策不發生一點影響。知識界和政府之間因為沒有深度的溝通、辯論和對話,社會也是割裂的,共識不容易出現。而當官員的想像藍圖是錯誤的時候,他的“政績”就是人民的災難。

  第三個層面,或許最重要、最基本的一個層面:文化願景的形成,必須來自人民的社會和政治參與。只有參與,可以凝聚社區意識,可以產生文化認同,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21世紀初此刻的香港。150年來,香港都是一個過渡的地方,人們來這裡打拼、掙錢,但是既不付出真情,也不投入承擔。歡樂和悲傷,婚禮和祖墳,系在東方的原鄉。兒女的未來,託付給西方的異鄉。香港,是路過,不是承擔的地方。

  一次示威遊行,赫然50萬人上街。走在街上的人們雖然互不相識,也不需要交談,但是頓時間發現了彼此對這個社會的期待和責任,也意外地發現了一直隱晦不明的集體焦慮和渴望。西九龍計劃引發社會的反彈和爭吵,表面上看起來鬧哄哄,事實上,爭吵史無前例地團結了文化界,而在不斷地爭吵和辯論中,香港的未來輪廓卻一點一滴地變得清晰,人們在爭吵的過程里加深了對自己的認識,也更明確地看見了共同的“願景”。

  這樣的共同願景,就是文化政策的基礎。

  盲目建設,不如沒有建設

  如果有一套文化政策,但是它既沒有任何科學的調查研究作為基礎,又沒有廣泛而深入的專家知識滲透決策,更缺少人民的參與和社會共識,會怎麼樣?

  倒抽一口冷氣,我只能說,那就等候災難降臨吧。

  我們擔心政府對文化無知或者完全漠視,但是另一個極端──政府很可能對文化有一種錯誤的認知而集權集錢用力地去做所謂“文化建設”,後果同樣可怕。如果沒有科學、知識、共識作為文化政策的三個基礎,文化建設很可能是一場打著文化旗幟而進行文化戕害的大破壞。地方政府的首長很可能大興土木,用納稅人的辛苦錢建起華麗的音樂廳,而事實上根本沒有足夠的欣賞人口,他也沒有計劃去培養欣賞人口。工程風光剪彩,首長升官走人,音樂廳就開始長草,養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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