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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要治,就是真的嘗試過了。

  “入冬的時候……”

  沈太后額角脈脈跳著,頭痛欲裂,她不惜自我軟禁,也要保護的寶貝兒子,原想可得見他登上龍椅,何以今日卻淪落至病死在深宮中?她剛開口,句不成句,眼淚便落了下來。

  傅粉上妝對做了一生上位者的她來說,已是深入血肉的本能,即使每日禮佛,毋須見人,妝容也是依著最標準的白臉紅唇,眼淚劃下來,劃花了妝容,雪白里劃拉出一條黯淡發黃的皮膚。沈太后一手掩臉,彷佛全身的骨血都被無形的力量抽走。

  痛失獨子的悲慟母親,應讓路人也動容。

  皇上安靜別開視線,給她留一絲體面,腦海卻想到,要是他駕崩,舉國帶孝哭喪,可是誰會為他真心實意地流眼淚呢?

  待她平復心情後,嘶啞了嗓子:“皇上,哀家想去清雅宮陪伴禮親王。”

  起碼,在最後的一段路,她能陪他走完。

  皇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靜無波,真正像一位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了,光是一眼,便能讓沈太后發悚,與在長樂宮時的好脾氣判若兩人:“母后體弱,不宜周車勞動過了病氣,朕已將封上雅清宮,若是病情好轉,倒可讓母后見上一面。”

  病情好轉?王太醫下了判斷的病人,哪有好轉過來的可能。

  她忽生巨大力氣,甩開宮女,箭步上前一把抓住皇帝:“皇上,十年來,哀家潛心禮佛,為大晉祈福,沒有功勞亦有苦勞,便是以往,哀家何曾剋扣你的吃穿用度?哀家只得這個心愿,只是想在禮親王走前陪陪他。這些年來,哀家知道皇上待他不差……”

  “關他十年,算是清算了他的罪,”他輕輕撥開她扒在自己肩上的手:“太后,朕不讓你們見面,與他無關,而是因為你。”

  太后驚愕地看著他。

  “朕去雅清宮探望禮親王的時候,帶了顏貴妃,是他央求朕,想見貴妃最後一面,”

  有人天生是不長心的。

  因為覺得奶貓可愛,買一隻回來養,長大不萌了,便是養只小雞都該有感情了,他偏生能拎起來輕巧往外邊一扔了事。父母待他不錯,噓寒問暖,好的都緊著他來,他明知父母賺錢不易,也能理直氣壯地花著兩老的棺材本在外揮霍泡妞一一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不可思議,不敢相信,但遍地都是,偶爾倒霉了還會遇著一個這樣的人,錯付真心。

  “禮親王,沒提過你。”

  一個人信仰崩塌的樣子,莫過於此。

  皇上望著她,理應為此感到痛快一一以侍疾為名,將他心愛的女人騙進宮,他讓徐暖竹去要人時,為禮親王百般打掩護的也是她。可這個時候,他只覺得悲哀與荒謬,可見那些傷害過他的事情,或許是真正放下了,能夠用一個抽離的身份將之審視。

  沈太后張了張唇,心中翻滾千層浪。

  她從後位轟然落下,曾無限接近過權力巔峰,又離它遠去,逐一失去,每一根支撐著她的柱子轟然倒下。最後一根,她視之為珍寶,放下一切也要保住的禮親王,一聲‘拜拜了您’就溜之大吉,剩她獨自一人,面對滿目瘡痍,一籌莫展。

  倏地回過神來,她恨恨看牢他:“皇上何必離間哀家與一個失勢王爺的關係?”

  “母后比我更了解他,”

  皇上皺眉,唇畔撕扯起不解的笑。

  這一笑,無疑是不合時宜的,他笑起來慣有種悲天憫人的溫柔,襯著金尊玉貴的龍袍,雖非他本意,卻像勝利者的奚落:“母后,溺子如殺子,若你在當時勸住了他,或者不順他的意,今日朕怕是不能站在這裡,以‘朕’作自稱與你說話了。”

  沈太后閉了閉眼,她壓抑了太久,今日籍著痛失親子爆發出來,只是一拳打到棉花上。

  他續道:“禮親王品行不端,落得今日下場,怪不得別人。母后你大抵也明白,若是你執意攔著,他斷無可能將一個王爺側妃帶進宮裡去。”

  她閉口不言,半響才吐出一句:“他萬般不好,也是哀家的兒子,他就是不記掛哀家,哀家也想去見見他。”

  皇上斂著眉目,眸中影影綽綽,看不清他想如何,也猜不出他的意欲。

  是報私怨?單純來跟她敘舊?還是別的什麼,沈太后猜不出來。

  太可笑了,昔日他還是要來東華宮請安,恭敬稱她作母后,不得寵也無甚存在感的二皇子。現在她得抬著頭,仰視他,不敢看仔細了天顏,戰戰兢兢揣度他的意思。

  “甚好,”

  他點頭:“想必,母后現在該知道朕見不到顏貴妃時,心中所受的煎熬了。”

  第179章

  人說話,不過是嘴皮子一張一合,有多難?

  難, 可以難如登天, 難至即使毅然翻山越嶺, 歷經九九八十難,只為見上佳人一面, 理應什麼困難也克服了。只是當真見到的時候,看著她的臉,嘴唇顫抖, 才發現說出心裡話, 是最後一難,難倒多少英雄好漢, 憋死千萬悶騷。

  然後說出來之後,又會發現,原來不過如此。

  皇上話音剛落, 如撥開雲霧見天日, 心中暢快, 不由想起顏歡一一行事乖張,隨心意而來,竟是這麼痛快的事!

  他話少,除了對著極親近的人,平日極少說無用的話,多為祈使句,惟有朝廷官員,因為怕對方不明白他的意思,才能得他耐心解釋,至於後宮女人,他視線能停留超過三秒都是稀罕事。這下卻說起了對以往的他來說無關要緊,也沒有‘實際意義’的話:“母后,禮親王擁有的比朕多太多,前有先帝視他若珍寶,早早立他為太子,後有外戚左相張羅羽翼,毋須他多加操心,朝廷上便有他的手下,無數聞名而來投奔他的,只要他想,一切垂手可得。”

  “禮親王今日淪落到這個下場,都由你一手造成,”

  這些事,他不是看不明白,只是一直不說。

  沒必要,傷人不利己,而且他已然奪得一切,由他說來,更像是落井下石,得勢不饒人。

  忽然想起顏歡恃著他的寵愛,在翊坤宮裡作威作福的驕傲模樣,為難過她的,就是太后也要頂回去,太后稍作讓步,她就蹬鼻子上臉,非讓人面子裡子都丟乾淨不可。

  或許,確實有其中的樂趣。

  “母后自以為替他鋪好康莊大道便是盡了娘親的責任,禮親王對輕易得之的碩果麻木,提不起興致干正事,終究嘗到了由你為他種下的苦果。朕以前認為他在根子裡已經壞了,不配為人,更不配為君。可是為人父後,朕才發現,不能全怪他。”

  禮佛久了,平樂宮佛堂以外的地方都瀰漫著若有若無的檀香,如同沈太后一生的尊貴,浸透進瓦片牆壁。

  余香與光霧映著皇帝帶笑的臉龐,眉宇間那點悲天憫人的溫柔,與幽冷佛性一同烏壓壓地籠罩著整座宮殿,說是慈悲萬仗,不過不管不顧,冷眼旁觀,末了笑你愚鈍。他垂著眼睫一笑,笑意直達眼底,濺到她身上,教她五臟六腑都要凍結起來。

  “母后,你有許多次機會可以攔下他,讓他返回正途,”他語調幾近憐憫:“朕與禮親王在國子監時,他比朕聰慧許多,先生也更喜歡他,朕自愧不如,後來呢?”

  “……”

  “禮親王在國子監以戲弄朕為樂的事,母后一直是知道的,安親王與他連成一氣,先帝不會信我的話,步太后也讓朕忍著,不要惹事生非……朕只不過是一個不得寵的皇子,戲弄欺辱,有何要緊?母后以為這是害了朕?”

  “怕是哀家造就了皇上。”

  沈太后沉沉道,懊恨在心底絞作一團,不願承認,幾乎要撕裂她的心臟。

  皇上不置可否,她的教育是害了禮親王,可是他不認為這事造就了他一一就像顏歡跟他說過的,傷害就是傷害,熬過來了是我運道好有實力。即使有所得著,也與將苦痛施加於他的人無關。

  他眸光冷然,不帶感情的視線穿透她藏於華服下的軀體,將她釘在原地,無所遁形。

  惡人不會為作過的惡愧疚,他們只會後悔做得不夠完美,招至失敗。

  所以痛陳他們造成的傷害,沒有意義,自取其辱。

  但我們可以告訴他,他作惡時犯下了什麼破綻,羞辱他,打擊他。

  “他搶走了朕那麼多東西,總該還朕一次的。”

  “朕想,以你的性子,該恨過朕的顏貴妃迷惑禮親王。禮親王確實遇人不淑,卻與貴妃無關,她能影響他什麼呢?就算真讓他成事了,她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個女人,”皇上笑意微妙:“哪裡及得上母后,統領六宮,縱他作惡,寵出了一個廢物。”

  ……

  皇帝走後,沈太后坐在正廳里,失魂落魄,不聽任何勸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太苦太苦了,原以為十年已經將失敗消化,誰曉得它是沉在河底無法消解的化學物質,和淤泥攪合在一起,變成了黑漆漆散發著惡臭的一團。今日被皇上翻出來亮於面前,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一一皇上的寬厚,讓她幾乎忘記自己曾經對這個人做過什麼。

  她的臉很亮,臉頰雪白,嘴唇紅艷,可即便如此,那股灰敗的死氣還是穿透了濃重的妝容,看得宮人心底發涼:“皇上說得不錯,是哀家沒教好淵兒,怨不得他不想見我。”

  但那可是她放在心尖上,怕摔著化了的兒子啊。

  他央求她,鬧脾氣,哭著說不能讓父皇知道他殺死了二弟的寵物。

  他是她的兒子,是未來的國君,他想要的女人,就是有違人倫道德,她怎麼忍心拒絕?一次次的不忍心,將他推落懸崖。

  痛哭聲響徹平樂宮。

  其實她不必太介懷一一禮親王不點名想見她,只不過是把這事兒忘了而已。他記掛著那些不喜歡他,厭憎他的人,而母后予取予求的愛,則早已習慣,毋須再見。

  離開了平樂宮,皇上心情正好,想與誰分享,就興沖沖地擺駕長樂宮。

  溫美人也在,他這時見誰都是順眼的,既然她也知釋內情,便允她留下,三人同坐一桌,倒是找到了幾分夥伴的感覺,他語調鬆快:“若是容妙真也在就更好了。”

  二人不熟悉他的好友,他便直接說了全名。

  顏歡歡失笑:“皇上真乃奇人,哪有讓外臣與宮妃同坐一席說話的道理。”

  “朕就是道理,何需介意他人如何看朕?”

  有些更忌諱的皇帝,便是宮妃病重,也見不到太醫,只讓些稍為學習過醫術的‘女醫’來,醫術聽天由命,何況是與外臣見面。但皇上就是個不走尋常路的男人,他笑言:“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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