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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如何?不像又如何?長得再像也不是一個人,我與你說了又能如何!”

  一串話下來,江逐水聽得目瞪口呆。隱憂橫亘在心,他道:“可……”

  還是沒說下去。他莫名覺得這事重要,叫他不自覺憂心,但憂心之外,還有微不可見的小小欣喜。

  他不懂這喜從何而來,在知道自己與父親容貌極為相似之後,整個人就像踩在軟乎乎的雲朵上,但並不是愉快,他不知什麼時候會掉下去,那時沒人能救他。

  想到師父待他這般好,只是因為自己生了張與父親相同的臉,他心裡便起了團火。

  何一笑自己有個瘋子的名號,卻告誡他,要克制情緒。江逐水將這話當做金科玉律,不管心裡如何想的,面上必是端莊持重,從容鎮定。

  上一回對方重傷卻仍安慰他,叫他第一次真正痛快哭了次,現在他又嘗到了什麼叫怒。怒是毒火,藏在心裡煎熬的是自己,即便放出,也早已腐蝕五臟六腑,回不了頭了。

  最可怕的是,他不想回頭。

  江逐水的眼眸如雨過後的空山,清澄曠遠,不見絲毫陰霾,叫人猜不著他在想些什麼。

  他許久沒有說話,何一笑怕他多想,為表安撫,起身摸了摸對方發頂。

  江逐水身體有些僵硬。

  何一笑愕然,想起對方不喜這種接觸,方才竟將這點忘了。

  忙又收手。

  他身量極高,徒弟與他仿佛,摸頭的動作做起來並不太合適,但奇妙地,何一笑方才竟未覺得不妥。

  江逐水眼中神光皎皎,忽然拉住他正要收回的手。

  孰料何一笑似受了極大震動,身體一顫,猛地掙脫了他。

  17、

  二人面面相覷,一時都無話。

  何一笑明白自己方才反應過大,但也無可補救。

  倒是江逐水看出他無措,垂眸想了一想,去摘手上周樂聖送的手套。

  何一笑不知他要做什麼,只好不做聲看著。

  江逐水收好了手套,笑道:“徒兒只是想與師父親近些。”

  聽到親近二字時,何一笑不知想到了什麼,雪白臉上忽起了暈紅,眼神閃爍。

  但他理智尚存:“胡鬧!你明知――”

  “師父。”江逐水喊道。

  胸膛中心跳沉沉,他知道自己不喜與人肌膚接觸,會發生什麼都不可知。但此時此刻,卻是想與對方親近些的渴望占據上風,心一橫,就去碰對方的手。

  指尖方點到對方皮膚時,何一笑反手抓住了他的。

  不知怎地,江逐水覺得臉上有些燙,沒有半分預想中的惡感。他唇角微揚,笑了一下,握緊對方手掌,再不肯松。

  對方的手原本是乾燥且冰冷的,此時他卻清晰感受到絲絲的溫熱,與手心裡的cháo意。

  江逐水想,師父在緊張嗎?懷揣這種好奇,他對上何一笑的眼睛。

  孔雀綠的眼眸於此刻看去,竟有種詭秘的色彩,像階前的一縷苔痕。目光下移,又落在對方唇上,唇色因身體原因少些顏色,可他卻是見過其艷麗模樣的。

  他盯著那兩片唇瓣,思緒遲緩了,一股熱氣自臟腑升至喉管,一路燒灼而出,欲要衝破他的口舌。

  “……逐水?”何一笑覺得徒弟似乎有些不對頭。

  江逐水只瞧見師父薄唇張張合合,不自禁踏前一步。

  何一笑因他突然的近身跌坐在榻上,順勢扶住徒弟手臂:“你不舒服?”

  江逐水懵懂地搖了搖頭,並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貿然,既被攔下便沒繼續下去,跪在師父膝邊,全然孺慕地仰臉看向對方。

  何一笑呼吸窒住了。

  他彎下腰,小心地摸了摸對方的臉,手下那人閉著眼,輕輕蹭了蹭他的掌心。

  對方肌膚細緻,擦過手心之時,像捉住了一隻撲扇翅膀的蝴蝶,他幾乎不敢妄動,直至徒弟帶了點呻吟味道地喊了一聲:“師父……”

  何一笑抽回手,道:“你今日怎麼了?”

  江逐水也不太明白。

  興許是因為夜夜抱著對方的狐裘,懷念從前與對方親密依偎的時光。興許是因為突然得知了一些意外之事,不安的情緒涌了上來。

  但想與對方更親近些的心,清晰而瞭然。

  江逐水想起阿蘿與洛陽君的樣子,心中一動,抱住師父的腿,將頭枕在對方膝上。

  膝蓋很硬,算不得舒適,但鼻下的氣息卻是熟悉的,令他極沉醉。

  何一笑放鬆下來,低聲笑道:“多大的人了,竟還與我撒嬌。”

  江逐水閉上眼,唇邊噙著淺淺的笑:“……在師父心中,徒兒怕是永遠都長不大的吧。”

  常言師徒如父子,於做父親的而言,子女永遠都是懷中的孩童,何一笑理當如此。但他看著對方身心信賴,毫無防備的面孔,卻道:“我寧可你還是當年那個孩子。”

  江逐水有些意外,側臉看向對方:“徒兒長大了,才能幫上師父。”

  徒弟也許是無心的,但從何一笑的角度看來,他枕的位置未免高了些。臉上還有被衣上褶皺壓出的紅痕,唇角微翹,每一下呼吸都似、似――

  江逐水正享受此時安謐的相處,不想何一笑猝然起身。

  他摔在地上,雙手撐地,滿腹不解。

  何一笑居高臨下望著腳下的弟子。

  江逐水抬頭看去時,還能看見對方臉上未褪的暈紅,然而很快就消散了。眼帘微闔,擋住了眸中大半神色,只微微泄露出一點綠意,像早春的糙色,與平常似乎有些不同,江逐水視線所及時,仿佛一顆露水墜在細長的葉片上,心尖發顫。

  腦中似有靈光閃現,他直覺那是個極重要的線索,不自覺望進眼眸深處,探求背後真意。

  但對方眼底只剩一片冰寒。

  江逐水見過他用這種眼神看別人,自己卻未親身領教過。此時在這種目光下,只覺冷意自腳下攀升,凍住他的手足,凍住他的喉舌。

  ――他什麼也說不出了。

  自方才身體有過接觸的部分,熟悉的、令人膩煩的惡感也翻了上來。

  他們又回到了原點。

  江逐水不明白,為何在那麼短的時間,事情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還沒等他想明白,何一笑開了口,他說――

  你該走了。

  江逐水爬起來,低著頭,沒有說話,更沒有去看對方神情。

  走出去的時候,背後有種被人窺探的不自在。那只可能是師父,江逐水知曉這一事實,然而更加看不懂對方。

  何一笑分明是願意親近他的,怎會如此大反應地推開自己?又為何是那麼一副冰冷態度?

  這些疑惑無人能為他解答,江逐水將之收起放在心間,細細琢磨。

  走至半路,他停了下來,收起面上的沉思之色。

  蒼松覆雪,鳥雀噤聲,只有風,穿過松林。雪地鬆軟,上頭什麼印跡也沒有。

  他目光落在十步開外的一棵樹上,道:“出來。”

  18、

  沒有動靜。

  “阿蘿,”江逐水嘆了一聲,“我知道是你。”

  樹後晃出張俏生生的面孔,少女一身綠衣,似深林中乘豹而來的山鬼,頭上戴了一對暖耳。她本是小臉盤,如此一來,臉蛋真就只剩了巴掌大,年齡也顯得更小了。

  江逐水沒有向洛陽君詢問過阿蘿的身份,也不知她年歲幾何,只是憑藉直覺,認為對方與母親萼綠華應當有某種關聯。視線觸及那兩團白色的毛茸茸時,他油然而生柔軟情愫,像是見著了母親。

  她們容貌上沒有相似之處,但給人的感覺卻極微妙。當然,眼前這位,比江逐水記憶里那位,要可親許多。

  他朝對方招手:“過來,”又問,“你是怎麼找來的?”

  阿蘿從樹後走出來,到了他跟前,少女仰起臉,下巴尖尖:“他們許我上來的。”

  清泠泠的嗓音,同冰稜子似的,單聽聲音,絕想不到對方呆板神氣。這是江逐水第一次聽見她說話,初時還懷疑過對方是啞的或是傻的。

  他山之人入不得主峰,若身份可靠,還是能上來的。

  阿蘿長得雖好,到底帶了點痴愚,山中人不放心洛陽君,卻肯放她上來。況且,主峰上有他與師父坐鎮,本也沒什麼可怕的。

  他問:“你來做什麼?”

  阿蘿抬頭看他,一雙黑黝黝的眸子仍少了光亮,一板一眼回道:“兄長說,他明日想去掃墓。”

  江逐水注意在別處:“你喚洛陽君兄長?”

  阿蘿眨了眨眼,轉身就要跑,卻被拉住手臂。

  江逐水沒有使大力,只是確保她掙不脫,溫聲道:“你不想說不打緊,若要多逛會兒也可以,但不能再往上邊走,”他繞到對方身前,“師父一旦動手,我也救不下你。懂嗎?”

  阿蘿低下頭,盯著他的手瞧,秀髮下露出一點雪白的脖頸,和毛茸茸的護耳放在一起,像朵經不起一點風的小花。

  但她沒有做聲。

  江逐水暗裡皺眉,怕自己嚇著了人,正要說話,忽聽她道:“山上有花好看嗎?”

  她首次主動問話,江逐水頗驚喜。細思覺得這句話語調輕快,與她之前表現不符,疑心別有所指,斟酌想了一番。

  若是別的季節,倒有好看的,現在唯剩優缽羅花。他為穩妥,問:“你想看什麼?”

  阿蘿道:“白色的那種,好香好香。”

  說到好香時,她揚起臉,雙眼驟然亮了,仿佛當真聞見了異香。

  世上花的種類數不勝數,對方形容的也不清楚,江逐水判斷不出她說的具體是什麼,正思索間,人游魚似地從他手裡掙了出去,頭也不回跑了。

  真追是能追上的,但江逐水站在原處,眼見對方身形隱沒在林間,一步沒動。

  他對阿蘿很是好奇。她年紀看來比齊秀主大不了多少,不太可能是洛陽君的妹妹。說痴不痴,說聰明也看不出聰明,但方才的兩句話里,似乎藏了秘密。

  之前被阿蘿打岔,江逐水將心思從何一笑身上抽了出來,這會兒得了空,自然又轉了回去。

  回到臥房,他仍沒想明白對方態度轉變的原因。直至看見床上的狐裘,江逐水終於意識到了關竅。

  他記住了何一笑當時神情的每一分變化,包括最微處的細節,而現在,他終於看懂對方眼中藏著的是什麼。

  是欲。

  江逐水見過這種眼色,不是在回滄臨的途中,而是在更久之前,久到他險先忘了。

  他自小便是何一笑帶大的,諸事不假人手,那年初次夢遺,醒後不知其故,將此事告知了師父。他以為,師父是他最親密的人,沒什麼可隱瞞的,況且,在他心裡,這不過是件略有些奇怪的小事。

  何一笑聽後,愣了一愣,問道:“你今年應當十八了吧。”

  江逐水點頭。

  何一笑道:“……也對。”

  江逐水後來才知道,獄法山功法有煉精化氣的功效,使得他這方面幾乎全無常識。

  但當時的他自然是不懂的,只問:“是徒兒身體有什麼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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