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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回相見是二十多年前的舊事,邢無跡實則記不太得對方容貌,幸而何一笑變化不大。讓他印象更深刻的,卻是對方腰間那柄青娥劍。

  此劍寒鐵所鑄,與人對敵時,即使只是擦破皮肉,也有寒氣入體。若功力淺些,傷者不過一時半刻便要身體爆裂,死狀慘烈無比。

  當年誰也不想與江臥夢對上,因為這人實是不世出的天才。但更多人不想遇上何一笑,只為這人是個徹頭徹尾的――

  “瘋子!”

  3、

  雖說對方近年幾乎沒了消息,邢無跡也沒忘記這人有了引子,更將相關的都記了起來,失態下忍不住破口罵道。

  何一笑從來不是心思複雜之人,甚至相比尋常人行事更為直接,向少掩飾情緒,高興便笑,怒則拔劍。

  只是敢接青娥劍的人太少。

  邢無跡他們殺獄法山弟子做試探,偶爾也考慮過江逐水出現的可能,但何一笑傷勢沉重,已在殞落邊緣,若為一個弟子便貿然破關,殊為不值。怎料今日不止江逐水來了,何一笑也到了。

  這麼一想倒可以想見。江逐水到了,何一笑如何能不到?

  何一笑負手而立,玄衣於風雪中靜止不動,像一截瀕臨死亡的枯木,看似了無生機,實則一息尚存。

  面對邢無跡的罵語,他不僅不怒,甚至頗為開懷地笑道:“我就是個瘋子。二十多年前,你們不就已經知道了嗎?”

  他的眼睛在日光下,是孔雀綠的顏色。看人的目光也與常人有所不同,眸光尤其明亮,近乎捕食的蛇類,即使形貌出眾,見者也總有心悸,不願與之多相處。嘴角微翹,偏又唇薄如紙,笑里摻了邪肆殘忍,直似眼中所見無一合他心意。

  邢無跡想起他身份後,便憶起這人性情。他心情過於激盪,以至於聲音聽來有些尖銳:“你如何能出關!你怎麼敢出關!”

  何一笑仰頭大笑:“如何不能?我與你們不同,是從來不肯受氣的,一旦受了欺辱,只要還有一絲力氣,總要立刻還回去。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套我學不來,也不想學。你殺我嫡傳弟子,莫非還想我咽下這口氣?你們管我叫瘋子,我的的確確就是個瘋子,”他笑聲快意而激昂,“我現在心中可是舒慡極了。”

  邢無跡只覺自己整張臉都僵住,憋了許久,方道:“堂堂獄法山主說出這種話來,還要臉面不要!”

  何一笑嗤笑道:“臉面這東西擋不得刀劍,是頂頂無用的事物,要來做什麼。況且我今日所作所為,又有哪裡不合適了?不如邢長老教教我,好讓我明白些。”

  江逐水站在師父身邊,目光平直望向對方,無論聽了什麼,都恍如什麼也沒聽見。

  邢無跡面色發沉,沒有再開口。

  與他相比,何一笑至始至終不慌不忙:“世間那麼多道理,我唯獨喜歡公平兩字。涿光山大可來尋我,我奉陪到底。倒忘了,邢長老不是來了嗎,可見是喜歡我這論調的。”

  邢無跡重重吐出口氣,目欲噴火:“以你傷勢,不怕死在半道?”

  何一笑卻道:“即便要死,你們也必定死在我前頭,”又道,“逐水,去外邊等我。”

  江逐水轉身出去,將門掩實了。覺得不甚妥當,又走開十來步,離得遠了些。

  世人皆知,獄法山主何一笑的青娥劍乃是罕見寶兵,然而江逐水不曾見過一次。

  ――因為對方從不在他面前拔劍。

  不,拔過一次,在他尚不記事的時候。

  聽說那時他年紀太幼,為青娥劍的寒氣所侵。因此何一笑每回見他,都會刻意隔開他與青娥劍。

  轉眼二十多年。

  江逐水眼前一片素白,這白太高太廣,其下的自己便小得似一顆微塵。抬頭望向立柱頂端,雪片落於睫羽之間,使得他看得並不那麼清晰,然而他仍然知道那便是他的三師弟。

  若非滄臨地處三山交界,不過一座普通城池,縱是現下,三山之人與城主聚於一室,城中再無值得注目的高手,因而江逐水與師父這一路行來,幾乎未遇到可稱得上抵擋的力量。

  再者,這就是個針對獄法山而設的局,他們正等著自己自投羅網,自然會放人進來。

  原本鎮守滄臨的是一位師叔祖,在浩劫之中受了傷,損了壽元,接任的便是三師弟。眾人都知此去凶多吉少,但誰也沒多話。

  正如邢無跡所言,何一笑傷重不愈,實是不該於此時破關。江逐水心中怕得很,怕二人同來,只一人回返,卻不敢做任何勸阻。只因的確只有師父親自出手,才能解決這次事端。

  如今獄法山人才凋零,除去普通門人,連他在內,師父何一笑共有七個嫡傳弟子。

  準確說,是原本有七個。江逐水是遺腹子,出生即入了何一笑門下,是當之無愧的大師兄。二師弟周樂聖天資聰穎,也有所成就,常在山外奔走。

  三師弟鎮守滄臨,已然不在。四師妹幾年前下了山,再沒見過面。

  最後三個師弟妹年歲尚小,還不堪用。

  細數下來,此次來滄臨的,最好人選似乎只能是周樂聖。但此次涿光與姑she乃是有備而來,邢無跡也來了滄臨,若二師弟遇見,便是有去無回。換了江逐水,興許能保住性命,但討不得好。山中青黃不接,除師父何一笑外,竟無人有把握走這一趟。

  可這一趟必須走。三山之所以能安穩這些年,不過是因為大家元氣大傷,經不起耗損了。當年獄法山單獨對上涿光與姑she,自然最吃虧。這麼多年過去,另外兩家已休整過來,獄法山卻還需一段時日。

  此次若獄法山稍顯弱勢,便要重現當年情景,唯有何一笑雷霆出手,震懾宵小,令涿光、姑she膽寒,不敢再做試探,才能換來短時間的喘息。

  所以他什麼都沒說,如同當年送走三師弟時一樣。

  江逐水提身一躍,一手搭在立柱上,火似的劍光掠過,那覆雪人形往下墜,被他攔腰抱住,輕盈落地。

  三師弟的死訊早就得了,但知曉與親眼看見是兩回事,他攬著人,竟似面見了平生最可怖的事,絲毫不敢動彈。

  過了良久,他自嘲一笑,伸手拂開對方面上遮擋,一見之下,卻是愣住了。

  竟是副陌生面孔。

  若三師弟仍活在世上,自然是最好的,只是這想法連自欺也不能。

  何一笑性情激揚,受不得壓制,幾個徒弟有樣學樣,或多或少都算不得好脾氣。江逐水身為大師兄,為做表率,已是諸弟子中性子最平和的一個。三師弟卻不然,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學了個全。

  想來他發覺情勢不妙時,便有了決斷,寧可自毀屍身,也不留給別人藉以利用。涿光與姑she才揀了別人的屍身,來分他們心神。

  江逐水又嘆了聲,將這身份不明的屍身就地掩埋了。心道,不知你生前是何人,是善是惡,既代我師弟遭這一劫,便免你屍骨曝露之苦。來日向涿光討了這筆債,算為師弟同你一道報了仇。

  方住了手,雪也停了。

  門開。何一笑走出來,只臉更白了些。地面鋪雪,即便他落腳輕若無物,也留了極淺的血印,那是鞋履沾了太多鮮血而淌落的。

  他身上不見有什麼傷勢,但身周血腥氣極濃,即便隔了段距離,江逐水也聞見了,眼中不免有憂色。

  對方精神看來有些倦怠,擺手道:“這些人傷不了我。”

  江逐水視線越過他,果然看見屋裡殘肢斷臂,滿地血腥。倒不是對方故意出手如此狠辣,實是青娥劍特殊性所致,他心知這點,倒未多想。

  何一笑見他注目久了,忽道:“姑she山那個我留著了。”

  江逐水回過神,想起自己之前說過的,又將那並非三師弟屍身一事說了。

  何一笑少見地沉默了片刻,道:“也好。”

  這寥寥兩字叫江逐水有千言萬語也無從說起,最後同師父一樣,也道了句:“對……也好。”

  身旁何一笑忽然捂住嘴,指fèng里滲出血,一滴滴往下落,才一會兒功夫腳下便蔓開一朵朵血花,直似立在修羅血獄。

  江逐水為這變故所驚,愣了一下反應過來。

  “師父!”

  青娥劍有弧度,何一笑的脊背卻從來都是挺直的,即便情形看似有些狼狽,也不見慌急,稍鬆開手,解釋說:“舊傷。”說完又將手擋回去,血仍不斷從喉間冒出來。

  江逐水心上似被指甲掐住,忙去攙他。

  何一笑往後避開一步,含著血道:“……不必碰我。”

  並非他執拗,受不得在對方面前露出弱勢,問題恰出在這徒弟身上。

  幾年前江逐水練功急於求成,經脈逆行,險些喪命,何一笑及時發現,將他救回。只是自此之後,江逐水無來由地不喜與人有肌膚接觸,別人或許不知道,何一笑卻是清楚的。

  江逐水充耳不聞,將他扶住:“師父安危要緊。況且隔了衣物,我倒沒什麼感覺。”

  何一笑被捉住臂膀之時,身體一顫,幸而江逐水太過緊張,未曾發現。直至他見徒弟雙目澄澈,臉上別無異色,方才放鬆下來,只深深看了對方一眼。

  江逐水少見過他這種神情:“師父有話要交待?”

  4、

  何一笑側過臉,閉上了眼:“……回山再說。”

  他竭力表現得遊刃有餘,然而方才動手之後,舊傷反撲的勢頭再沒停過,起先還能自己站著,沒一會兒便倚在徒弟身上。

  臨走前江逐水放了把火,將師父帶上馬。

  身後侍女僕從四散逸逃,火光中的城主府濃煙翻滾,像凶焰滔天的荒獸,巡狩四方。他不敢回頭看,那裡不止是師弟的魂歸之所,也許也是師父的催命符。

  何一笑狀況愈來愈差,靠在徒弟懷裡,胸前血跡也愈來愈大。

  江逐水拿袖子擦去他口鼻間溢出的鮮血,直至染紅了大半幅衣袖,也沒見好轉。

  出了城,他低聲喚道:“師父?”明明是自己在問話,耳中卻靜默得可怕,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

  何一笑掀起眼皮,見江逐水再沒面對二山之人時的從容,神情難掩慌張,即使身體處在崩潰邊緣,仍不自覺牽起唇角。

  在外人面前,與在心愛弟子面前,他自然是不同的,這一笑並沒有面對邢無跡時的鋒芒畢露,雖因師道威嚴,不是那麼親切,但大體是善意的。

  “別怕。”他吃力地拍了拍徒弟的手臂,意外看見對方有些呆愣地盯著他瞧,再一眨眼,就哭了出來。

  何一笑心裡驀然一空,什麼也想不起,也不知該想什麼了。

  自記事以來,江逐水不曾哭過一回。他與早逝的母親相處少溫情,二人之間只有偶爾生疏的問答,淚水是無益之物。母親逝世之時,即便因血脈相連,他心內是傷心的,也沒有落一滴淚。

  在師父何一笑這裡,他細心察覺到對方冷酷外表下的柔軟心意,甚至獲得了沒有從母親那裡得到的愛護。正因此,他更不能令對方失望,露出軟弱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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