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他目光炯炯,直視著沈約,繼續說道:“至於我那些個便宜老爹,雖是妖物對我不聞不問,已有十來年,但他們到底不曾折辱於我,也不曾想要加害我,
於情於理,到底對他們我還是稍稍觀感好些,道長,你說是與不是?”
沈約搖了搖頭,這番歪理,像極了五六歲的稚童。
他輕聲說道:“那你為何還要去找你父親,相忘山林,你找個歡喜的男人或是女人平淡地過完你李大公子的一生,豈不是更好?”
李練兒訕笑一聲:“我嘛,若不是我母親臨終前有所心愿,要讓我‘認祖歸宗’,什麼白狐狸,還有妖怪同胞,我才不在乎呢。
不過,因著這事兒,倒是讓我遇上了道長你,只能說,姻緣這事兒早早攥在月老的手心裡,
道長你可是逃不脫的了。”
沈約一時語塞,想要說些大道理,卻發覺這些話,李練兒早已自己說過一個軲轆,現下恐怕統統免疫了。
李練兒轉過臉來,他的一雙異色瞳像是有神奇的魔力,早已瞧破了他的心思,笑著說道:“不過,道長,漫漫十年,我受盡白眼,再大的爭執風浪,我都曾見過,
你卻是第一個為我說話的人。”
沈約神情默默,只是筆直往前走去。
他在他背後大聲說道:“道長,世上若還有人可親,我倒是願意說一句,乃是‘沈道君’吶。”
沈約回過頭去,望向似是面色有幾分期待的少年人。
輕聲說道:“趕路吧。”
李練兒臉一癟,但仍是邁開步子追了上去,一邊還絮絮叨叨地說道:“道長,我聽我娘說過,若是,兩人得不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卻兩情相悅,便只餘下拋下一切,私奔一途了。道長,你若是不嫌棄,我拼著石家少爺的身份與萬貫的家業不做,倒是願意與道長共赴仙途,如何?”
沈約的長睫毛振了振,將“私奔”二字在口中把玩了幾遍,旋即神色暗淡了下來。
他倒是樂得放下什麼勞什子“碧水神君”的名號,只不過,卻不是為了這個聒噪的少年。
她,
汐水林中的神女,
與她共游四海。
只是,她如何放得下孟章君的婚約。
於公於私,都不可能。
私奔?不過是痴人說夢罷了。
沈約搖了搖頭,輕聲說道:“這世上芸芸眾生,你才見過多少,就要喊著什麼‘私奔’,說什麼‘共赴仙途’?
你可知道,我們道門之中,自有人結成道侶,生生世世,糾纏不清,但追求天道之路,十有九折,
兩兩共度,看似比獨求天道來得容易,但一旦一人夭折,你可知代表的是什麼?”
李練兒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茫然。
沈約卻笑著說道:“‘你已故去,我如何獨活?’這句話,就刻在我們太清閣的一座山嶺石碑之上。生死與共,在道侶之間是最為尋常不過的事情,你可敢,可說?
往往渡盡劫波,距離與天同壽,不過一步之遙了,幾世的輪迴,多少年的修煉。”
沈約擺了擺手,說道:“李公子,你終會明白感情之事,只不過,此事並不是應在我身上,走罷,待得此地事情了結,你我便分開行路罷。”
李練兒一愣,有些鬱郁得望著沈約,問道:“道長,此言當真?”
沈約輕聲說道:“自然當真。”
說罷,他的身影往前方走去,不帶絲毫猶豫。
……
十多年前的李家,乃是方圓三十餘里,出了名的積善之家。
李家的當家李員外,樂善好施,他的李氏米鋪價格低廉,童叟無欺。
如遇上土地歉收,李員外還會開了自家糧倉,賑濟四方災民,此等善舉,就連遠在株洲城的瀟湘氏族都有所耳聞。
就連他那員外之名,都是來自瀟湘府的舉薦,兩者關係可見一斑。
可十年之前,一場浩劫,卻起於李氏米鋪之內。
李員外蓄謀已久,勾結太平道的李家與瀟湘閣一支,造成了連同甘州城在內的多座小鎮,大量百姓死於毒糧之下,一時之間,甘城附近,十室九空。
無數饑民湧入甘城與株洲城,也自此開啟了席捲大陳朝各地的亂世之始。
最後,哪怕剿滅了李家,整座李宅被夷為平地,但慘案已然發生,無力挽回。
被拐走的孩童不知去向,食用了毒米的百姓在地上掙命,奄奄一息,苟延殘喘。
不久,便化作一具死屍,無數蒼蠅和惡蟲汲汲營營,在屍堆里庸庸碌碌。
此時,沈約與李練兒,站在名為李家山的小山丘下,往山上看去。
原本被滾滾邪氣污染了的土地,經過十年的恢復,已經生出了綠草。
但山坡之上,卻好似有一張血盆大口一般,有一道巨大的裂縫,橫亘在了山路之間。
看上去更是深不見底。
裡頭像是孕育了一枚凶胎,哪怕沈約知道,他早已沉寂,卻冥冥之中,讓曾經見識過這妖物恐怖的沈約,覺得這怪獸隨時都會復甦過來。
他仍然記得,那天,血藤魔樹大殺四方的模樣。
就連今日看來,都多少有些心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