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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山夾起一塊連著鱗皮的魚肉,沾汁帶水地送入口中,立時間,一股奇鮮順著口鼻直滲入全身的每一個毛孔,而魚肉之細嫩,幾乎是觸舌而溶。只見姜山閉起眼睛,兩唇輕輕一抿,隨即全身便一動不動,便如同入定了一般。

  眾人都知道此時姜山已把自己的味覺系統發揮到了極致,以品嘗那至鮮的美味。無數雙眼睛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嘴唇,似乎那鮮味也能通過視線來傳遞一般。有幾個定力稍差的年輕人喉頭“咕咕”作響,已經情不自禁地咽起了口水。

  半晌之後,姜山緩緩睜開眼睛,從案台上拿起一隻空碟,舌尖伸出嘴唇,靈巧地一翻,將一綹魚刺吐於盤中。只見那些魚刺纖細柔軟,雖然被順成了一綹,但卻根根分明,不帶半分殘留的魚肉。

  孫友峰比姜山矮半個頭,他昂首而立,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樣,問道:“姜先生,我這道清蒸鰣魚,滋味如何啊?”

  姜山舔舔嘴唇:“鮮、嫩、肥、美,不愧為人間至味。尤其是肉質的細嫩,最是出乎我的意料。張愛玲曾有一嘆:人生之恨事,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未完。這第一恨便是說鰣魚雖然味道極美,但刺多且細小,食用時頗多不便,難以盡興。可惜她沒有機會嘗到孫師傅烹製的鰣魚,這魚肉細嫩無比,觸舌而化,只須用舌尖輕輕一順,魚肉和魚刺便已自行分開,何來多刺難食的煩惱?”

  孫友峰呵呵一笑,顯得很是高興:“姜先生不愧是名廚的後代,一口就嘗出了我這道鰣魚最為獨特的關鍵所在。我在宰殺清洗這條魚的時候,雖然沒有動及魚皮和鱗片,但手指暗暗使力,已經揉碎了魚肉中的纖維和經脈,所以這肉質才會如此細嫩。”

  聽了孫友峰的這番解釋,台下不少人都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本來“鏡月軒”用名貴的鰣魚參賽,原料上占了很大的便宜,眾人心中多少都覺得有些不平。但孫友峰這手生揉魚肉功夫,卻的的確確是真才實學,令人自嘆弗如。

  這時,人叢中有人“唉”地重重嘆息了一聲,語氣中充滿了失望之意。大家徇聲看了過去,只見沈飛垂頭晃腦,似乎大有遺憾。

  徐麗婕歪過腦袋,好奇地問:“孫師傅這道清蒸鰣魚做得那麼好,你為什麼嘆氣?”

  沈飛摸摸鼻子,仰天又是一聲長嘆:“就是因為做得好才嘆氣啊。這麼難得的美味,只能看得到,卻吃不著,難道你們都不覺得遺憾嗎?”

  沈飛的話令不少人深有同感,一時間台下的嘆息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陳春生哈哈大笑:“大家不用遺憾。今天來到鏡月軒的,都是我的客人。等比賽結束之後,我讓服務員將這條鰣魚按人頭分好,讓諸位都來嘗一嘗。”

  台下眾人無不大喜,齊聲喝彩。在場的雖然有好幾十號人,但那條鰣魚如此肥大,大家分食,倒也都能有嘗鮮的機會。

  就在這氣氛熱烈的時候,台上的姜山卻又輕輕地嘆了口氣。陳春生仍陶醉在先前的得意情緒中,呵呵一笑,說道:“姜先生如果還沒過癮,盡可以再多嘗幾塊,為什麼要嘆氣呢?”

  姜山搖了搖頭:“我倒不是這個意思。我嘆氣,是因為這道鰣魚雖然美味,但終究留有遺憾,不夠完美。”

  略顯喧鬧的大廳剎時間又安靜了下來。孫友峰瞪著姜山,不服氣地追問:“遺憾,這菜的色、香、味,哪一點差了?”陳春生則皺起眉頭,不動聲色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靜待姜山的下文。

  姜山用筷子撥了撥魚身上的鱗片:“色、香、味都無可挑剔,只可惜這魚沒有刮鱗,未免影響了口感。”

  姜山一說完這話,現場頓時一片譁然。陳春生莫名其妙地搖著頭,孫友峰更是啞然失笑,說道:“這鰣魚的鱗片是儲存脂肪的地方,尤其在產卵季節,鱗片中膏肥脂厚,鰣魚在產卵期間所需的所有營養都要靠其供給。因此鰣魚對自己的鱗片愛惜倍至,又稱‘惜鱗魚’,它在落入魚網時,甚至會為了保護身上的鱗片而放棄掙扎逃生的機會。在烹製菜餚時,鰣魚的鱗片也是極為鮮美肥厚的部分,做鰣魚不能刮鱗,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啊。”

  在場的不少人都默默點頭,對孫友峰的話表示贊同,同時心中也暗自奇怪,在淮揚一帶,即使是尋常人家的主婦,也多半聽說過吃鰣魚不刮鱗的道理,姜山學識廣博,卻說出這樣沒有見地的話,實在是讓人費解。

  姜山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說道:“做鰣魚不能棄鱗,但並不代表不能刮鱗。我在三年前研修淮揚菜的時候,也曾經有幸得到一條鰣魚。當時我把那條魚的鱗片全部刮下,然後用絲線一片片的穿起,蒸製時均勻地懸掛在魚身上方,在高溫蒸汽的作用下,鱗片中的脂肪融化後滴下,滲入魚身,不僅不影響口感,而且能使魚肉的味道更為鮮美。”

  台下又是一片議論之聲。姜山所說的方法眾人都是聞所未聞,可聽起來卻又合情合理。不過這一條鰣魚身上鱗片,少說也有數千,全部用絲線穿起,那得需要多大的細心和耐心?

  孫友峰更是瞠目結舌地看著姜山,愣了半晌後,喃喃說道:“怎麼可能?把魚鱗一片片穿起?這……這要花費多長時間?”

  “昔日的淮揚古譜中,有一道現已失傳的菜餚,在這道菜中,用仔雞飾以各色菜蔬,形成鳳凰之態。鳳凰的尾翅乃是用一百根豆芽杆拼裝而成,每根豆芽杆都用極細的銀針鏤空,然後再填入各種不同的鳥禽類肉麋。此菜名叫‘百鳥朝鳳’,你想想看,做這樣的一道菜,又需要花費多長時間呢?”

  孫友峰愕然不語,姜山又接著往下說道:“自古以來,不惜費時費功,精雕細鑿就是淮揚菜系的一大特點。因此淮揚菜又有功夫菜之稱,你為得原料不惜代價,卻沒有看透這一點,難怪這道清蒸鰣魚終究還是差了半籌。”

  姜山的最後一句話隱隱有教誨的意思,只聽得孫友峰暗自心驚:自己捨本逐末,想依靠名貴的原料奠定這次斗菜的勝局,的確是違背了淮揚菜系的主旨,在不知不覺中走上了歧途。他原本性格直率,相通了這一層,當下便拍了拍腦門,略帶慚愧地說:“姜先生高見,我今天受益非淺,這道菜確實難稱佳作,我心服口服。”

  陳春生搖了搖頭,顯得非常失望。徐叔則和台上的凌永生對看了一眼,喜憂參半。喜的是兩個對手表現得都有瑕疵,憂的是不知道“一笑天”這道“文思豆腐羹”在姜山的評點下,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呢?

  而此時姜山也已經移動腳步,來到了凌永生的面前。

  “一笑天,一刀鮮,煙花三月。天下第一名樓,天下第一名廚,天下第一名菜。不過這一切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姜山幾句平淡的話語,卻在好幾個人的心中激起了漣漪。

  徐叔想到了自己重振“一笑天”的種種艱難和曲折,當然也會想到後來的輝煌,以及現在的危機;

  陳春生躊躇滿志,想得則是如何將“一笑天”取而代之,實現自己宏大的抱負;

  凌永生一臉鄭重,他背負著“一笑天”今後的希望,感受到的自然是沉重的壓力和責任感;

  徐麗婕想到那些傳奇般的故事,露出一副心馳神往的表情;

  一向樂天不羈的沈飛此時卻皺起了眉頭,莫非他想起了十年前,自己也曾許下要成為“天下第一名廚”的誓言?

  就連姜山自己,也有些魂不守舍,他,又會想到一些什麼呢?

  凌永生不善言辭,他從炒鍋中盛起一碗文思豆腐羹,默默地擺放在姜山面前。

  姜山端起湯碗,先細細端詳。與剛才兩件用來盛菜的器皿相比,這隻碗要小巧了很多。碗口只有巴掌大小,碗體晶瑩圓潤,碗壁則是通體透明,雖然薄如樹葉,但整隻碗的手感卻非常沉重,原來是用上好的水晶石製成。

  透過碗壁,只見碗中的豆腐羹湯汁濃稠,帶有淡淡的琥珀之色。湯中如雲如絮,均勻地飄散著大量其細如髮的潔白豆腐絲。其中又點綴著由黃瓜、火腿、金針、香菇、冬筍、雞茸等切成的各色細絲,或綠或紅,或黃或黑,五彩繽紛,令人賞心悅目。

  姜山拿起一隻精巧的瓷勺,在湯碗中輕輕攪動了兩下,只見那多彩的細絲夾雜在一片白色的雲霧中,隨著周圍湯汁的浮動上下輕擺,其姿態恰似風中柳絮,一時間如煙如畫,美不勝收。

  姜山由衷讚嘆:“凌師傅的這道‘文思豆腐羹’,色彩絢麗,絲形婀娜,且別出心裁地盛於透明的水晶碗中,讓人在一飽口福之前,先大飽眼福。如果就色、香、味三方面分別評斷,這道菜在‘色’這個環節無疑可獨占鰲頭。”說完,他把那隻水晶碗高高舉起,向台下展示。碗中五彩湯羹從遠處看來,又別具一番瑰麗,引得眾人嘖嘖稱讚。徐麗婕更是高興地拍起了手:“啊,小凌子好厲害,我看這次他贏定了。”

  凌永生自己卻是毫不為意:“這做菜畢竟不是繪畫,看起來再漂亮,如果味道不佳,終究還是失敗的作品。”

  姜山轉頭看了凌永生一眼,然後又看看手中的湯碗,笑著說:“凌師傅太自謙。這道菜的成敗,很大程度都在於豆腐的切絲這個環節。剛才你切豆腐時,僅縱向剖片便用了一百一十二刀,照此計算,那塊豆腐至少被你切成了上萬根細絲,且這上萬細絲大小均勻,根根完整。刀功能達到這個境界,此菜已經是成功一多半了。”

  凌永生切豆腐的時候,把一柄廚刀運得如同疾風一般,幾乎是不間歇地從豆腐塊上一掠而過,普通人根本看不出刀起刀落。而姜山卻準確地說出了他剖片時下刀次數,竟然絲毫不差,眼力之精簡直匪夷所思。凌永生心中暗暗驚訝,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淡然說道:“還是請姜先生嘗完這道菜後,再細細點評吧。”

  姜山點點頭,不再多言,舀起一勺稠稠的湯羹,撮起嘴唇輕輕地吹了兩下,然後連湯帶料全都嘬進了口中。

  此時的姜山已成全場矚目的焦點,大家都在等著他對這最後一道菜做出評述,這次“名樓會”的結果亦將隨之產生。凌永生更是眯著眼睛,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姜山,生怕錯過對方臉上任何一個細小的表情。

  凌永生從十八歲開始進入“一笑天”酒樓的後廚,從配菜工做起,歷經諸級司爐,最終成為主廚,其間經歷了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比試和選拔,可謂身經百戰。只要站在灶台前,他一向都是一種充滿自信的表情,他的表現也從來沒有讓關注他的人失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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