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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山見彭輝答不上來,又說道:“我再問你,如果要融三種美味於一鍋,把辱鴿、野鴨、家鴨拆開燴制不就行了?又何必先窮思竭技,把三禽層層相套,到上鍋後,再用旺火把內層原料的鮮香之味逼出,那不成了多此一舉嗎?”

  姜山這幾句話說得聲音不大,但在彭輝聽來,卻如同霹靂一般。多年來,這三禽相套的手法一直是他最為自負的絕技,可聽姜山一說,卻成了畫蛇添足的可笑之舉。想到這裡,他的額頭上禁不住沁出了細細的一層汗珠,口中喃喃地自語:“為什麼要三禽相套?為什麼要三禽相套?”

  馬雲看到自己的弟子如此狼狽,輕輕地咳嗽一聲,插話道:“姜先生既然提出這樣的問題,自己當然是知道其中的答案了?”

  姜山點頭以示回答,然後又笑著說:“我能想通這個問題,其實還是受了馬老師您的啟發。在您主編的《淮揚名饌錄》一書中曾經提過,這‘三套鴨’在最初還有一個名字,叫做‘七咂湯’。”

  “不錯,這是我考證清代的淮揚古菜譜時得到的收穫。”

  “您在書中說:‘三套鴨’三味合一,鮮香疊復,餘味無窮。飲者往往意猶未盡,咂香多次,故又稱為‘七咂湯’。”

  “嗯,正是我的原話,一字不錯,姜先生不但所讀廣博,記憶力也令人佩服。”

  “馬老師過獎了。”姜山客氣了一句,話鋒一轉,“但我當時讀到這個地方,卻產生一些疑惑。按照您的解釋,這‘七’乃是虛意,用來表示次數很多。可按照古人的習俗,數字上的虛詞,少者用‘三’,多者用‘九’,這裡為什麼偏偏要用‘七’呢?”

  馬雲捋了捋鬍鬚,微微蹙眉。當初他也曾有過同樣的疑惑,但只是一帶而過,並沒有深究下去,聽姜山的口吻,難道這裡面真的有什麼玄妙不成?

  只聽得姜山繼續說道:“當時我百思難解。恰好馬老師在書後列出了編撰時的參考文獻,於是我便來到國家圖書館,找到了您當初考證過的那本古譜,並且閱讀了上面的原文。那古譜上關於‘三套鴨’是這樣描述的:舉箸自外而內,美味層出,湯汁微綠,清澄而味厚,飲者咂香七次,回韻悠長,故稱‘七咂湯’。我正是從這句話中有了新的發現。”

  “哦,願聞其詳。”馬雲看著姜山,心中越來越驚訝,先前只是知道這個年輕人在商界頗有建樹,現在看來,他思維縝密,過目不忘,還是個治學的奇才。

  “這‘七咂湯’的‘七’字,並非虛數,所謂‘咂香七次’,指的是在這道湯中,能夠品出七種滋味。”

  姜山此話一出,台下頓時譁然,眾人或驚嘆,或詫異,或質疑,一片議論之聲。

  台上的彭輝則是一臉茫然,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只有三種原料,怎麼會品出七種滋味?不可能,不可能……”

  姜山不慌不忙地緩緩踱步,邊走邊數:“家鴨單獨是一味,野鴨單獨是一味,辱鴿單獨是一味,家鴨野鴨兩兩相融是一味,家鴨辱鴿兩兩相融是一味,野鴨辱鴿兩兩相融是一味,家鴨野鴨辱鴿三者相融又是一味,你算算看,這一共是幾味?”

  彭輝張口結舌了片刻,愕然道:“這倒確實……是七味,可這些都是由三種原味變化搭配而成……”

  “你說得對。”姜山停下腳步,轉身對著彭輝,“這‘搭配’兩個字,正是這道菜的奧妙所在。原料雖然只有三種,但按照不同的搭配方法,卻能品出七種不一樣的味道來。象你這樣,一上來就把三種滋味融於一鍋,實在是弄巧成拙的多餘之舉。”

  彭輝這時才有些明白過來,兩眼一亮:“你的意思是,這三種原料在開始應該各成一味,互不相融?”

  姜山點點頭:“不錯。這三禽之所以要層層相套,原因正在於此。家鴨味居外,野鴨味居中,辱鴿味居內,在品嘗時拆開家鴨,野鴨味方出;拆開野鴨,辱鴿味放出,這樣隨情搭配,便可在一鍋中嘗到七種湯味,這才是古譜中記載的‘美味層出’、‘咂香七次’的真正含義。”

  彭輝恍然大悟,沒想到自己做了二十年的“三套鴨”,直到今天才算真正窺到了其中門徑,羞慚之餘,卻又免不了有些興奮,臉上也是紅一陣,白一陣,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馬雲輕嘆一聲,由衷地贊道:“姜先生一番高見,真是讓人茅塞頓開。我研究了幾十年飲食,自以為學識廣博,嘿嘿,現在看來,也不乏昏言聵語。還是後生可畏啊。彭輝,今天你的這道菜想要勝出是不可能了,你先下來吧。”

  彭輝走下擂台,垂手站在馬雲身後,輕聲自責:“師傅,我學藝不精,讓您失望了。”

  “哎~”馬雲呵呵一笑,“不失望不失望,這擂台上獲勝,只是一個虛名而已,今天得蒙姜先生賜教,我們都長了學問,收穫不小,收穫不小啊。”

  馬雲在飲食界德高望重,聲名遠播,難得心胸也如此豁達。姜山不禁為之折服,客氣地拱了拱手:“馬老師太自謙了,我只是站在您的肩膀上,多看到了一些風景,要說到學識功底,我又怎能和您幾十年的積累相比?”

  馬雲神色泰然,笑著說:“不用客氣。姜先生,請接著評點下面的菜餚吧。”

  成化年制的白瓷大盤,釉質細膩平滑,盤緣處一圈波浪狀的青花通潤明亮,紋飾生動,讓人禁不住會產生以手輕拂的欲望。

  這是“天香閣”酒樓中最名貴的一隻瓷盤,只有這隻瓷盤,才有資格用來盛放那條更為名貴的鰣魚。

  這也是“天香閣”酒樓中最大的一隻瓷盤。它的外沿直徑達43公分,但卻仍然無法完整地盛下那條更大的鰣魚。

  潔白如銀的鰣魚臥在一片青花細浪中,鱗翅俱全,頭尾微翹,稍稍懸於盤外,似乎正要從這江水碧波中破浪而出。姜山細細地欣賞了片刻,開口吟道:“網得西施國色真,詩云南國有佳人。朝cháo撲岸鱗浮玉,夜月寒光尾掉銀。長恨黃梅催盛夏,難尋白雪繼陽春,維其時矣文無贅,旨酒端宜式燕賓。”

  孫友峰聽後微微一笑:“姜先生所念的清代謝墉所作的一首七絕,用來讚美鰣魚形態優美,就好比古代南國的絕色佳人西施一樣。這詩的前四句活靈活現的描繪了鰣魚之美,後四句卻是在感嘆鰣魚上季時間太短,等到黃梅雨季到來的時候,就只能一邊回憶鰣魚的美味,一邊寫下讚美的詩詞文字,空想解饞了。”

  “嗯。”姜山點了點頭,“不過與現代人相比,謝墉還是幸運的。至少他每年都能吃上新鮮的鰣魚,而如今即便是在當令的時節,長江中的鰣魚也稀少得象鳳毛麟角一般,要想一嘗鰣魚的美味,真是難之又難啊。孫師傅能找來這麼肥大的鰣魚烹製菜餚,一定是得益於陳總的雄厚財力吧?”

  陳春生聽到這話,臉上禁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他側過身體,看著眾人神采飛揚地說:“既然姜先生說到這裡,大家不妨猜猜看,‘鏡月軒’為了得到這條鰣魚,花了多大的代價?”

  “我看至少得上萬吧?”一個胖子粗著嗓門說了句。

  “豈止豈止!”他旁邊的同伴把頭搖得象撥浪鼓一般,“這條魚得有個七、八斤吧?即使按照市價,上萬元也遠遠不夠,更何況這麼肥大的鰣魚,堪稱極品,又怎麼可能按照市價計算?”

  他這麼一說,立時有不少人表示贊同,隨即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有說三萬的,有說五萬的,更有說十萬的,一時也達不成什麼共識。

  姜山見到這副情景,笑了起來,他伸手往台下一指,說道:“諸位何須費力猜測,這個問題,為什麼不問他呢?”

  大家轉過頭去,只見姜山所指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他的衣著和相貌均不起眼,唯獨雙目中靈光閃動,透出奕奕的神采。見到眾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他輕輕地摸著下巴上的鬍子茬,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精怪表情。

  “飛哥!”早有認識的人脫口叫出了他的名號。

  這個人正是“一笑天”酒樓的菜頭——沈飛。

  沈飛已經在“一笑天”當了十年的菜頭,這意味著十年來,他每天工作的地點就是揚州城內的大小菜場。要想知道某種烹飪原料的價格,不問他,你還想問誰呢?

  “飛哥,你說說看,這條鰣魚能值多少錢?”剛才說話的胖子看來性子很急,總是迫不及待地搶在別人前頭說話。

  胖子的話使沈飛臉上的表情凝固住了,他微微蹙起眉頭,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片刻後,他緩緩張開嘴,卻不說話。

  眾人見到沈飛這副欲言又止的鄭重模樣,都安靜了下來,期待著他的高見。

  只見沈飛突然猛地一晃腦袋,“啊切”一聲,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在眾人的鬨笑聲中,他怡然自得地用手捏了捏鼻子,愜意地嘆了口氣:“唉,憋了好久,終於噴薄而出,舒服,舒服。”

  一旁的徐麗婕笑吟吟地看著他:“你舒服了,大家還都憋著呢,快給大家說說吧。”

  “鰣魚。”沈飛抬起頭,“嘿嘿”一笑,“我十年前剛到‘一笑天’的時候,市價是兩百元一斤,最旺季每日上市量大約在千斤左右;五年前,市價已經漲到了千元每斤,旺季日上市量卻銳減至百斤左右;近兩年,鰣魚的市價已經報到了三千元每斤,但實際情況卻是有價無市,市場上的鰣魚已經絕跡。去年有幾位從香港慕名而來的富商,點名要吃鰣魚,訂餐價開到了十萬,可最終也沒能如願。今天的這條大鰣魚,別說我沒法估價,即使我能夠估出來,這個數字只怕我也不敢說啊。”

  眾人聞言,都是面面相覷,那胖子更是咂著舌頭,連連驚嘆:“不得了,不得了,只怕會比黃金都貴呢。”

  陳春生聽著眾人的議論,心中大感得意。這沈飛雖然只是一個菜頭,平日裡嬉笑不羈,但今天說出的一番話倒是頗有水平,使自己在姜山和眾人面前掙足了面子。他清了清喉嚨,故作姿態地擺擺手:“嗨,既是斗菜,味道如何才是最關鍵的,這原料的貴賤,本來就不值一提。姜先生,現在就勞煩你評點一下我們孫師傅打理的這道‘清蒸鰣魚’吧?”

  “好!這可是求之不得的美差啊。”姜山一邊說,一邊拿起筷子,向著肥碩的魚身伸了過去。那筷子頭觸及魚身時,此處的魚皮便如一層具有彈性的薄膜,微微地凹陷了下去,但卻依然緊崩光滑。姜山手指微微加力,筷頭輕輕往下一戳,那層魚皮應勢而破,立時有冒著熱氣的肉汁從破口處汩汩地涌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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