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雁卿和月娘讀的都是聖人書,心底多多少少都有大同的理想,是喜愛這種天下為公、不分彼此的場景的。

  農 家人並不知她們是官家娘子,只以為是東郡公家小娘子們來幫忙的。東郡公在鄉間極受尊重,女人們對姊妹二人都很好。雖也卻之不恭的讓她們做做遞水添柴的活 兒,但更多時候還是指使家中女孩兒“帶兩位小娘子進屋坐坐”或是“出去逛逛”。倒是令她們在鄉間結交了不少玩伴。

  她們看鄉村新鮮,鄉間小姑娘看她們更新鮮——這個年歲了都還沒說親,生得白淨美貌,性情隨和可親,更兼能讀書識字,簡直就像是另一個世間的人。因此也都愛跟她們玩耍。待說過三五句話之後,就必央她們教著寫字,大都是問自己名字的寫法。

  為此不止雁卿興致勃勃,連月娘也暗自覺著美滋滋的——終於輪到她們來教旁人了。

  不過學習到底還是枯燥的,大多數小姑娘學會自己的名字,再多就願學了,就算她們還想教,小姑娘也只一句話——“哪裡能記得這麼多,平日裡又用不著”,倒是讓她們頗為失望。

  終於有一回,月娘忍不住反駁,“可以用來看書啊。”有句話她卻沒說出口——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小姑娘胸有詩書,談吐才優雅,氣質才清華,眼界才開闊。若不學無術,年幼無邪時還可稱讚一句率真直慡,待老大之後便要被嘲諷俗不可耐了。

  她覺著讀書是能幫這些小姑娘改變命運的。

  可惜小姑娘們完全不領情,笑說一句,“二姑娘真會說笑話,書是什麼東西。”轉頭就不大親近她了。

  雁 卿覺著月娘的想法其實沒有錯,只不過沒弄明白鄉間的狀況,才說出類似“何不食肉糜”的話來罷了——雖說自坊間有了雕版書後,書得來漸漸容易了,可價格依舊 不是尋常人家承擔得起的。七八百錢買一本書,若換成糧食,夠四口之家吃小兩個月了。在鄉間,書是比識字更稀罕的東西。

  可既然月娘 開口了,她也不能不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識字怎麼可能無用?譬如日後你們若嫁得遠,不能回鄉省親時,便可以托人捎信回來。再譬如趕集買的東西多了,也能 把帳算清楚,免得多花了銀子。再譬如去年朝廷頒下來的皇曆——你們就看不懂對不對?可若你們識字呢?”

  欽天監頒布下來指導天時的年曆,鄉間素來奉若神明——這東西對四時耕種極為緊要。若不是雕版的出現,鄉間也無法實實在在的拿到手裡。因此皇曆雖是個新鮮東西,卻人人都信奉,家家都向能看懂皇曆的人請教。會看皇曆也是地位。

  小 姑娘們漸漸就被她說得有些動心了。雁卿便接著說,“而且也確實可以讀書啊——我和月娘旁的東西也許拿不出來,唯有書是不缺的,你們想讀時只管找我們來借 ——我手上正有一本書,記著造醬、釀醋、種桑、養蠶、染布……許多技藝,你們學了,日後多一技傍身也是好的。若喜歡吟詩呢,那樣的書就更多了。”

  小姑娘們沉默著,片刻後終於有一個叫鈴蘭的姑娘開口道,“我跟你們學……可我拿不出束修來,也不要緊嗎?”

  雁卿便也抿唇道,“不要緊。你帶我們四處玩,我們教你識字,咱們這叫互相幫忙。”

  雖終於成功的“招”到了學生,可月娘卻不大高興——她心裡讀書也是極清高的事,可雁卿說的記帳、看皇曆、學手藝……簡直就和卜祝術士商賈一流似的。偏偏小姑娘們似乎真的對此更感興趣些。

  也不是說她就覺著記帳、寫信、學手藝不重要……可士農工商,士居首位,她們卻把讀書當工商的臣佐,就是有讀書的損格調啊。

  月娘覺著自己需要被開導了。

  是夜月明氣清,初蟬鳴柳。是個適合乘涼、談心,姊妹對撕的好夏夜。

  雁卿因新招到了學生,正在琢磨教材——只是寫信記帳罷了,粗通文墨即可,要的是速成識字法。最好能將常用字編成歌謠,方便記誦——不妨仿著《急就篇》的格式,將其中的生僻字剔除了,換上更簡單常用的。

  然後是算術,最簡單的九九歌是必背的,再從《九章算術》里取簡單的加減法教一教也就差不多了……皇曆也是必教的。

  月娘比她更會寫詩,編歌謠的任務顯然要教給月娘,她自己就編寫算術的教材。

  ——於是月娘原本想要找她阿姐談心的,一轉眼卻被她阿姐給抓了壯丁。

  幼時明明是雁卿口舌笨拙她靈慧善辯,可如今根本就是她被牽著鼻子走,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著——意識到自己居然真的滿懷使命感的編寫起面向讀書識字只是為了記帳看皇曆的女學生的全新“急就篇”,月娘就很想撞撞牆讓自己清醒清醒。

  這完全就不是她所設想的高大上的開書院夢想啊!

  停下筆來,月娘見雁卿在燈下凝眉思索之後奮筆疾書,已是全身心都投入進去了,便愣了片刻——雁卿想要開書院的夢想,如今其實已經變成她們二人的了。她不是個打下手的,所以也是能和雁卿商量的吧。

  月娘到底還是問出來了,就是拐得彎兒有些大,“為什麼我一說讀書,她們就都露出那種神色來呀。”

  雁卿正在冥思苦想,聞言抬起頭望向月娘——她是同月娘一起長大的,對月娘的價值觀心知肚明。看她欲語還休的模樣,略愣了一下,也就隱約意識到她在在意些什麼。

  書院可以慢慢的開,學生也可以慢慢的教,可姊妹間的矛盾卻不能拖著慢慢的解決。雁卿也就擱下筆來,做好了同月娘長談的準備。她就先解答了月娘的疑問——關於書的價格,百姓一個月的口糧。

  月娘聽得有些發懵——她不知道很正常,畢竟是養在深閨,被好好供養、保護著的大家閨秀。可,“阿姊是怎麼知道的?”

  “問 的啊。”雁卿便說,“小時候不懂事,有一回吃辱酪,因為實在受不了那味道,便偷偷的倒掉了……正被一個丫鬟撞見,她當即便紅了眼圈兒。後來我才知道,她家 里遭了饑荒,她阿爹把她賣給人販子換了三張麵餅。可三張麵餅還不值一碗辱酪的錢……那之後我便開始在意起來。長大後跟著阿娘管家,外面的事也漸漸就知道得 更多了。”

  月娘瞠目結舌,好一會兒都沒說出話來。她雖不知人間疾苦,卻很心軟,此刻記起自己平日的錦衣玉食,便倍覺慚愧罪惡,“外頭也不是家家如此吧,咱們現在住的這個莊子就……”

  “嗯。”雁卿道,“這幾年世道確實好多了,等和陳國的仗打完了,天下一統之後,世道當會更好吧。可對百姓來說,讀書依舊不容易——我知道你的想法,可你也不妨先聽聽我是怎麼想的吧。”

  月娘便乖巧的點頭了。

  雁 卿便道,“我最初想開的書院,同你想的也沒大區別。就是教人研修經義,以上達天道,中繼聖人之學,下則修身養性。可有一回我同樓姑姑說起來,樓姑姑說了一 句話——只要天子還用六經選官,經義、聖人之學就永遠也不會斷絕,我開個書院也不過是錦上添花,最多日後許多朝官都出自我的門下罷了。那時我就想,其實朝 廷永遠都能選拔出得用的朝官來,我開這麼個書院不多,不開也不少。”

  雁卿就停頓了片刻,“那麼,我開書院這個究竟是為了什麼。”

  月娘便聽住了——就如雁卿了解她,她也同樣了解雁卿。

  雁 卿便說,“我開書院,其實是想做些有用的事。就像那時樓姑姑一樣。”她就頓了一頓,“阿爹曾說過,因為她家改了鑄鐵法,窮人也能買得起又便宜又好用的鐵 犁。開深井的法子也是她們家從蜀地買出來的,這些年京畿小旱卻未成飢,就仰賴於此……後來她又用雕版印書,皇曆才能頒發下來。這些俱都是澤被萬民的大善 舉。你大概不知道,在民間,百姓都說樓姑姑是菩薩下凡。”她臉上便紅了一紅,“我不是想讓人說我好,只是記得幼時讀《詩》,讀到《伐檀》、《碩鼠》兩 篇……”

  月娘一愣,喃喃道,“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雁卿便也接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姊妹兩人各讀了一節,俱都有片刻的沉默。

  雁 卿便道,“那個時候我就想,這說的豈不就是我嗎?不稼不穡,不狩不獵,可生來便錦衣玉食,坐享其成。而身旁的丫鬟不知有多少曾因為家貧被用三張麵餅賣掉 了,那些莊稼人更是一年到頭辛勞,卻可能連飯都吃不飽。他們奉養了我十幾年,我卻無動於衷,不曾對他們有半分德惠。我豈不就是他們所說的碩鼠般的‘君 子’?我可不想當一隻碩鼠啊。”

  月娘只覺得全身氣血都湧上來,“我們是國公之女,今日的富貴都是祖輩血戰掙來。咱們阿爹也是朝乾夕惕的一代賢臣,輔佐陛下治理國家,開創盛世,並非尸位素餐的無能無德之輩。天子獎掖有功之臣,蔭庇於後輩,我們才有這樣的日子。也都是光明正大得來,何謂碩鼠?”

  雁卿只默不作聲的看著她,月娘的底氣便越來越低。後來便滿臉紅的不說話了——是啊,就算她們父祖有功,她們又有什麼功勞?不過就是運氣好,投胎到富貴人家罷了。

  雁 卿便道,“我就是覺著,自己享受了這樣的富貴和清閒,就應該做些事。不然日子過得不心安。”隨即她便又道,“後來墨竹告訴我,她家曾經和人打官司,因為不 識字吃了狀師的虧,所以他阿爹發誓餓死也要養出個讀書人來,她家中弟弟才得以讀書。我才終於想到,書院也是可以這麼開的。”

  “你 大概覺著讀書應該更高貴些,非要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浩然正氣不可,再不濟也該如五柳先生那般,詩以言志。用來寫狀子、算帳、看皇曆就俗氣了,可這 很有用。似杜十三那樣的讀書人,永遠也不愁找不到人教,也不愁生計出路。最迫切的需要教書先生的,反而正是這些不會寫狀子、算帳、算皇曆的。他們可能因為 不識字吃大虧,甚至錯過耕種的時令。”她便又動之以情,“我記著當初讀前朝賈太守的《齊民要術》,讀時便想賈公為民興利之心何其諄諄,自稼穡以至釀造無不 細細道來,可偏偏能看懂的人大都如我們這般,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真正需要讀的人壓根就不識字。賈公何嘗不是在為生民立命?可惜生民不識字,多令人嘆惋 啊。”她覺著說得差不多了,就看向月娘,“你覺著呢?”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