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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陵王世子是個孝子,心裡恨他,卻不欲沾濫殺之名,便舉薦他進京當太醫——他有這樣管不住的烏鴉嘴,進了太醫院焉能有活路?幸好他尚還聰明,以自己是出家人為名固辭了。從此卻也不能再四處行醫,便又將修行撿起來。

  這世上真有人上之人,他行醫便是神醫,他修行便是上人。

  因他深解玄理,這些年京中名士都以能與他交遊、說道為榮,慶樂王這般不好玄理的俗人,也願意與他下棋喝茶。他識人論事每每一言成讖,少有不中的。慶樂王雖不信卜相之說,卻也覺出他的智慧。遇上難解之事,便常去聽他解惑。他倒不歧視權貴,只說慶樂王是“厚道人”,便交往起來。

  今日他在慶樂王府上下棋,正逢燕國公來求醫,便拍拍衣衫起身,道:“遇上便是有緣。”就這麼跨上醫箱來了。他肯出手,慶樂王自然珍而重之,忙遣長史來稟明原委,說,“可見府上女公子是有福的,必然能逢凶化吉。且勿憂慮。”

  說是這麼說——然則面對一個以“判死”成名的大夫,燕國公第一反應還是“寧肯令旁人來”。

  白上人卻不理會他的忐忑。

  進屋瞧見林夫人,他也只微微點頭。便放下肩上醫箱,取了酒水淨手,上前來看雁卿。

  看見雁卿,便愣了一愣。

  林夫人忙道:“撞在門閂上昏厥了,已三個時辰,還沒甦醒過來。”

  白上人點頭,便行望聞問切之事。待一番診治下來,便緩緩說,“竟是多思多慮,常憂常苦的脈象。”

  林夫人便道:“上人說笑了。小女才八歲,且……人人皆知,她是最不機敏聰慧的,能有什麼憂思。”

  白上人卻疑惑了,“不機敏聰慧?”

  趙世番道:“三歲才會說話,常有人說她是痴兒。”

  白上人就冷笑道,“多嘴多舌那是自作聰明,真聰慧則必多思而少言。”又道,“罷了,她到底年幼,再聰慧也不至思慮到這般地步——她幼時可曾受過什麼驚嚇磨難,易成夢魘的?”

  他話一出口,趙世番與林夫人臉色便同時煞白。林夫人幾乎站不住,扶著丫鬟的手緩緩坐下去,身上依舊在抖。

  趙世番也沉寂了許久,才說,“她原本有個雙生哥哥……一歲半,剛剛能走會跑的年紀便沒了。就在她眼前。”便又紅了眼圈,再說不下去。

  白上人掐指算了算時間——他交遊廣,也算博聞之人,立刻便想到相關的流言,已猜得八九不離十。他雖涼薄,意識到傳言是真,竟也不忍再說了。只道,“將那纏念掐斷,大約她便能醒。”

  林夫人道:“懇請上人施救。”

  白上人就問:“要動刀,也可以?”雖是徵詢,卻已開了藥箱取出一柄薄細鋒利的剃刀來,雙指按在雁卿的眉心,“她的面相過於圓滿,命途也過於富貴。有道是月盈則虧,人滿則損。太圓滿了招小人,太富貴了生坎坷。又有智者多慮、傻人傻福之說……可見好未必好,不好也未必不好。我這一刀下去,不免要留個疤、改個命,許還會損了她日後富貴。卻橫豎能了斷此刻煩惱,這也不要緊麼?”

  他嘴上十分不靠譜,手上卻十分利索,就跟屠夫切肉似的,毫不猶豫一刀割下去。

  趙世番與林夫人被他繞得暈頭轉向,早先記起的往事也拋開在一旁。慌忙要從他手上將雁卿搶過來。就見他已鬆開雁卿。

  雁卿眉心有血珠洇出如胭脂紅豆,面容瞬間鬆懈,蒼白的臉色也漸轉紅潤。她緩緩睜開眼睛,瞧見趙世番與林夫人都關切的盯著她,便迷迷糊糊的喚道,“阿爹,阿娘……”

  林夫人鼻頭便一酸,靠進燕國公懷裡落下淚來。

  待兩人再想起神棍般的白上人,白上人早已收起剃刀,背上醫箱,無事收工走人了。

  ☆、第六章

  第二日又有早朝。

  趙世番照例起得早,洗漱完畢之後,月光依舊明如白霜。他便往屋裡去看雁卿。

  雁卿卻是和林夫人睡在一起。母女兩個睡德都很好,被子蓋得規規整整的。林夫人側身摟著雁卿,睡夢裡也可看出護雛的模樣,雁卿頭也靠著她,十分的甜美溫馨。

  趙世番記著雁卿額頭被白上人切了一道,便用手輕輕試了試,那刀口十分平整,幾乎摸不出來,只微微有些發紅,位置倒還好,眉心就像是抹了一道胭脂。趙世番便鬆了口氣——心想這白上人救人,著實讓人憋一口氣。哪有不由分說就在姑娘臉上動刀的?

  當然,還是救命為大。

  趙世番瞧見雁卿枕頭旁荷包穗子委地,便幫她拾起來。覺出裡面沉甸甸的,忽然就有些關心閨女平時都玩些什麼,便倒在手心裡查看。見有護身符、五色縷、麼指長短的銀制小劍,打磨過的桃核……就有些黑線。又抖了抖,就抖出一枚黃金絡著的紫玉來。

  他瞧了一會兒,默不作聲的給雁卿原樣裝起來。又將穗子纏好了,放回到雁卿枕邊。

  林夫人覺輕,此刻早醒了。看著趙世番離去,方悄悄的起身。也不喚醒雁卿,只關了門出去,令丫鬟婆子來伺候洗漱。

  因她和雁卿歇在一處,崔嬤嬤便也隨侍在一旁。

  前一日林夫人只顧著雁卿,雖也糙糙聽下人說了幾句,到底還不是十分明白原委。便讓崔嬤嬤細細的說給她聽。

  這一個上午,燕國公府上便暗流洶湧。

  林夫人一連傳訊了鴻花園七八個丫鬟婆子,又連帶各處門上管鑰匙的、內外門間傳遞消息的、並馬廄里掌管馬車的,接二連三也叫去問話。

  林夫人已經有些年數不曾大張旗鼓的管過家,自柳姨娘進門,更是直接將她丟在鴻花園裡自生自滅。她脾氣也確實好了不少,每日守著雁卿、孝敬著婆婆,偶爾過問鵬哥兒、鶴哥兒的功課,漸漸就有些相夫教子的模樣。可人也不曾忘了,她是掌過兵的。

  燕國公府由上而下那一套也與旁家不大一樣。如此調度起來倒沒讓人覺出亂象,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兆卻是有了。

  果然,巳時還沒過,便有婆子帶上人進了鴻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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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卿哭著醒來,醒時枕頭都濕了,她抽抽噎噎的只覺得做了一場十分傷懷的夢。夢裡景象大都已忘記了,心裡仿佛被剜去一塊似的空蕩蕩的感覺卻還在。

  墨竹聽到動靜,忙帶人進來服侍。

  進屋見她滿臉是淚,先嚇了一跳。擰了毛巾為她擦洗的時候,便問:“姑娘怎麼哭了,是頭上疼嗎?”

  她一說,雁卿才感到腦後木木的發疼。倒是想起來她讓柳姨娘推了一下的事。知道不是為這個,便說,“做了個很難過的夢,不是為了疼。”

  墨竹便鬆了口氣,問:“夫人吩咐,姑娘今日可歇一歇,不必急著讀書習字。咱們可尋些有趣的東西來玩……前日大姑娘不是還想跟我學編糙嗎?一會兒吃過飯咱們就去,可好?”

  雁卿心裡卻記掛著月娘。待要和墨竹說,墨竹必然不肯讓她去鴻花園。也不徒勞懇求,只乖巧的點了點頭。

  墨竹便命人將早膳端進來,先服侍她吃著。瞧見她腦後紗布上洇的血跡乾涸了,又命人去取新的紗布來,在一旁鉸開。

  雁卿才喝了兩口,就聽到院子裡騷亂起來。她依稀聽到月娘的聲音,便兔子般從椅子上跳下來,就要奔出去。

  月娘卻先進屋了。

  她是哭著闖進來的。進屋看見雁卿,二話不說便撲跪下來,道:“阿姊救救我姨娘吧!”

  雁卿何曾見過這種陣仗,倒是懵懂了好一會兒。看見月娘哭得滿臉是淚,眼中哀楚慟人。也不知是懂了還是沒懂,就已從放下勺子上前,說:“喔,我們去吧。”

  月娘臉上就要露出喜色來,墨竹已上前拾起湯匙,攬了雁卿道:“大姑娘,你昨日才昏厥過去,已有兩頓飯沒吃了。若一會兒再餓得暈過去,我們怎麼向夫人交代?”

  雁卿的肚子卻誠實,緊跟著就咕嚕了一聲。她倒不怎麼在意,月娘卻已經滿臉漲紅了。

  月娘已懂事,知道林夫人要主事,找太夫人是沒有用的——太夫人何必為了護著一個侍妾與林夫人作對?倒是能去求趙世番,此刻卻也遠水不救近火。唯有雁卿親自求情,林夫人才有心軟的可能。因此聞訊便闖來求雁卿。

  她如何不記得,昨日雁卿昏厥不醒,正是柳姨娘做的惡?雁卿不計前嫌,她卻並非不知羞恥的。

  此刻也只能強忍著,道:“阿姊。母債子還,姨娘對不住你的,我替她賠給你。你便救救她吧!”便聲聲入肉的往地上叩頭。

  雁卿忙從墨竹手裡掙出來,撲上前攔住她,道:“你別哭,我不餓了。我這就跟你去。”

  雁卿慈悲,墨竹卻對柳姨娘房裡出來的人沒有同情。

  昨日崔嬤嬤令她守著雁卿,她因有事暫且離開,看雁卿還睡著,便只叫兩個小丫頭守著雁卿。誰知等她辦完事,雁卿卻滿頭血的橫著回來了。這會兒林夫人依舊令她守著雁卿,她說什麼都不會再讓雁卿離開視線半步。自然更不會再讓雁卿被鴻花園的人給誆騙了。

  就道:“大姑娘是聽夫人的,還是聽柳姨娘的?”雁卿去看月娘,墨竹便也瞟了月娘一眼,對她說,“二姑娘與大姑娘是平輩姊妹,不要行此大禮。否則讓人知道了,還不定編排出些什麼。且二姑娘說母債子還,豈不聞還有母命難違?哪有身為女兒,攛掇著長姊與母親做對的?何況柳姨娘不過是府中奴婢,膽敢謀害少主人,可見心思齷齪該死。二姑娘這般為她謀劃,真是拿玉瓶餵老鼠,作踐了自己的身份。”

  月娘哪裡能說得過她?也不求說得過她,只哀切的望著雁卿,“阿姊,姨娘她不是故意的……”

  墨竹也抱起她,道:“大姑娘頭上紗布都讓血洇透了,吃完飯我給您換上新的。夫人叮囑還要再令大夫來瞧瞧,別留下什麼後症……”

  雁卿垂著頭,沉默了片刻。終於望向墨竹,道:“我得和妹妹去。”

  墨竹平日裡愛她的單純、善良,此刻卻也真有些惱她不聰明了,“大姑娘!”

  雁卿只解釋,“妹妹是玉瓶……”她腦子清楚,奈何嘴笨,說不出什麼高明的話,只好焦急的強調,“我為妹妹去的。”

  墨竹與月娘俱是一愣。她們卻都是聰明人,當即便明白了雁卿的意思。她雖說不明白,卻知道墨竹比喻對了。月娘就是那玉瓶,柳姨娘就是那老鼠。玉瓶她就是要護著老鼠,難道你就能連玉瓶一道打碎了嗎?她看重的是月娘,並非真被蒙蔽、利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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