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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右安的眸光倏然定住。

  “你很吃驚?”皇帝笑了笑。

  “右安,這幾年你在關外,很多事情,你大約都不清楚了。朕告訴你,不但董承昴為朕所用,便是你從前為了他不惜掉腦袋的蕭彧,如今也在朕的手裡!”

  “朕也無須隱瞞,他是四年之前在你去往關外後不久,自己入京面朕,稱再不欲連累他人。朕敬他骨氣,但天無二主,朕原本當初便應殺他的,並非出於恩怨,乃天下社稷之需。朕當初卻顧念於你,這才留他於世。”

  “朕以大魏國運為誓,朕不殺他,放他遠走海外。只要他和他的後裔子嗣,有生之年,不再踏上大魏國土一步,從今往後,朕便絕不再為難他半分!”

  “朕退讓了一步,朕要你也向朕退讓一步。慈兒認祖歸宗,改姓蕭,為我大魏儲君。”

  “立皇太孫之日,便是蕭彧自由之時。你應否?”

  “你若不應,現便可帶你妻兒出宮,朕於宗室另擇人繼位。”

  “朕殺蕭彧,永絕後患!”

  皇帝的聲音,沉甸甸,冷冰冰,迴蕩在殿內四角。

  裴右安的十指慢慢地緊捏成拳,指節碰擦,格格作響。

  “這個天下,乃是朕的天下,朕要給誰,便是誰人所有!何況,朕如今是要把天下交給朕的孫兒,天經地義!”

  裴右安目下泛出隱隱一層血絲,咬牙,朝著皇帝,一步步地走了過去。

  蕭列巋然不動,冷笑:“莫非你想弒君?”

  他拔出案上擱的一柄龍泉寶劍,將劍遞送而去:“你若無膽殺朕,那就給朕跪下,請罪,謝恩!”

  裴右安一手握了劍柄,一手握住劍刃,身影如同石化。

  良久,那道白色劍刃,在他雙手之間,慢慢地彎成虹拱之狀。

  突然,伴著驀然而起的一道刺耳的短促鏘音,劍身從中暴折,生生地斷為了兩截。

  鮮血如注,沿著裴右安的那隻掌心,不斷濺落,淅淅瀝瀝,濺在他腳下的地上,染紅了一片。

  “我臨出素葉城時,胡人已有異動,不日便要趕回。無罪可請,無恩可謝!”

  “你於黔庶,是為明君。然我這一生,所恨莫過於身上流了你的血脈!”

  他鬆開雙手,伴著“當”的綿長一聲,劍柄劍刃,齊齊跌落在了地上。

  裴右安轉身,朝外便去。

  蕭列的兩道視線,從地上的那灘血跡里,慢慢地抬了起來,落在裴右安的背影之上。

  他的手漸漸顫抖,臉色發青,突然間,猛地站了起來。

  “你給朕站住!你這個不孝的逆子!”

  轟的一聲巨響,蕭列面前那張沉重的檀木邊松花玉石御案,竟被他推翻在地,桌上物件,瞬間滾落滿地。

  “朕至今記得,你十六歲那年,朕將你從死人堆里翻出的一刻,朕曾是何等歡欣感恩!莫說補償,便是要朕拿己命去換你命,朕亦心甘情願!你卻讓朕一再失望!非朕逼迫你至此地步,乃是你迫朕不得不如此行事!你不認朕便罷了,朕要將這江山傳給朕的孫子,你竟也要和朕忤逆?好,好,你走……”

  嘉芙趕到殿外之時,恰聽到裡面傳出一陣桌椅傾覆似的轟然之聲,又隱有皇帝的咆哮之聲,殿外空蕩蕩的,宮人早被李元貴驅走,此刻只他一人,在門口焦急來回走動,忽看見嘉芙趕到,急忙迎上。

  嘉芙心驚肉跳,不顧一切,一把推開了緊閉的殿門,疾步入內,被看到的一幕給驚呆了。

  裴右安側身站在殿室中央,臉色蒼白,一語不發,面上帶了冷笑,左手手心,一滴一滴不住地往下淌血。

  皇帝立於那張被推翻的御桌之後,怒目圓睜,鼻翼急促張翕,面色更是一片瘀青,大口大口地喘息。腳下掉了柄劍刃染血的斷劍,其餘紙筆硯台,連同大小印璽,滾了一地的狼藉。

  “大表哥!”

  嘉芙驚叫一聲,飛快跑到裴右安的身邊,一把抓起他那隻流血的手,見手心被橫割出了一道幾乎深可見骨的傷口,血還在不停往外涌,立刻撕下一片裙角,將他手掌傷口緊緊繞纏止血。

  “我沒事,你莫怕。你先出去吧……”

  裴右安仿佛終於反應了過來,轉身,那隻沒有受傷的手輕扶嘉芙肩膀,輕聲說道。

  嘉芙一言不發,推開了他,跪在地上。

  “萬歲!夫君!我為人母,方知母心。姑母當年決然不悔,難道便是為了今日如此場面?她在天若是有靈,何以能安!求萬歲,求夫君,便是有天大的怨氣,也要三思而後行,免得覆水難收,日後追悔莫及!”

  她朝著皇帝重重叩首,又轉向裴右安,待要叩下去,裴右安一個箭步上去,將她扶住。

  “芙兒!”

  裴右安眼角泛紅,將嘉芙從地上扶起。

  嘉芙再次推開他,走到依然僵立在那裡的皇帝面前,下跪。

  “萬歲,他平日對慈兒頗是嚴厲,慈兒才三歲,有時犯錯,他便加以苛責,以致慈兒在他面前,常拘束本性,不復親近,然他心中對這孩兒,實是愛極,只是慈兒尚不知事,不知他嚴父苦心罷了。想來天下為父者的苦心,皆都如此。萬歲愛屋及烏,要將慈兒認祖歸宗,此原為慈兒莫大洪福,我夫婦二人,當感激涕零。但從今往後,他父子分明骨肉相親,相見卻再不得以父子相稱,天倫不復,此切膚之痛,想來非親歷過骨肉分離、相見不能相認者,難以體察。他也是倉促之間,一時難以接受,這才冒犯天顏。”

  “臣婦懇求萬歲,此事再斟酌一二。即便萬歲聖裁不改,臣婦亦懇求萬歲,可否再容他多些時日?世間人以億兆計,能生而成為父子,亦是上天眷顧,人非草木,父子之情,血濃於水,怎可能說斷就斷?”

  嘉芙說完,潸然淚下,朝著皇帝再次叩首,額觸於地,久久不起。

  殿內再次沉寂。

  裴右安定定望著嘉芙跪於地的背影。

  皇帝身影亦凝如岩柱,只聽他喘息聲慢慢小了下去,面上那層原本駭人的淤青之色漸漸褪去,臉色變得灰白,整個人仿佛失去了力氣,慢慢地坐回到了那張御座之上。

  裴右安走了過來,將嘉芙從地上扶起,帶著她,出了殿門。

  ……

  皇帝五十萬壽慶典上的餘聲尚未消散盡,不過數日,一封來自劍門關守將的八百里急報,便送抵至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探子得報,胡人於王庭集結了數十部落三十萬騎兵,歃血盟誓,疑不日出兵南下。

  倘若消息確實,這將是繼三十年前那場大戰之後,大魏和北方胡人之間的再次雄兵對決。

  這幾日,大臣們原本都在揣度那日午門城樓上關於那孩子的各種傳言,千方百計想從宮中打聽出更多的內幕,但宮中竟無半點消息流出,大臣們便只好等著皇帝,但皇帝那裡,自大典那日後,卻靜悄悄不再有任何動靜了,大臣們費解之時,突然之間,戰報傳來,一時注意力都被轉移,兵部、戶部急召御前會議,擬調撥大軍,籌糧草軍餉,以備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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