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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問你,少帝之事,你還是無話可講?”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道:“回萬歲,罪臣無話可講。”

  蕭列呼吸再次粗濁,手掌捏緊,手背幾道青筋,慢慢鼓脹,宛若膚下暴走青蚓。

  “你當真不畏懼死?”

  “臣畏懼。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蕭列雙目暴突,直直地抬著手臂,一指指著跪於地的裴右安,拖長已然變調的嗓音:“無君無父,不忠不孝!朕這裡,再容不下你這般大逆不道之人!朕當年從素葉城將你帶來,如今你給朕回去那裡!從此兩清,各不相欠!”

  他說完,猛地轉身,袍角擺動,朝外疾步而去,橐橐步伐聲中,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走道的盡頭。

  裴右安依舊直直跪著,臉色變的蒼白,腰背慢慢地蜷曲了下去,額頭觸著冰冷的泥地,身體一動不動。

  他忽然感到喉嚨似甜,又慢慢地直起身,咽回了那口湧出的積悶在胸已然多日的暗紅淤血,隨即坐回了那頂草蓆之上,閉上了眼睛。

  ……

  數日之後,整個大魏朝堂,被一個在私下瘋狂蔓延的突然消息給攪的徹底翻了個天,人人無心政務,連上朝之時,也都在暗中觀察皇帝的臉色,想從中尋出點蛛絲馬跡出來。

  那三天令人費解的罷朝過後,這幾日的皇帝,已經恢復了原本的樣子,躬勤朝會,散後召問,事無巨細,了如指掌。但凡臣工有應對不當,便發難責成矯枉,一如皇帝的作風。大臣無不如履薄冰,全神應對。

  沒有人敢相信,那個暗中流傳的消息是真的。

  數日之前,黎明時分,有人看到一人被兩個老卒押著,出了皇城的北門。

  這京城裡的許多人都認得裴右安。據說那個人的樣貌,和裴右安極其相似,只是那日不復朱紫,一身青衣,出了城門,便向北而去。

  接著,有人確證,荊襄至今為止,確實不見裴右安到任一日。於是消息,就此蔓延了開來。

  據說,裴右安去往西南赴任之時,不知何故,擅離職守,抗命不遵,觸怒了皇帝,皇帝龍顏大怒,遂革他官職,發往北方,以示懲戒。

  至於內情如何,皇帝為何又沒有公開示眾,一時眾說紛紜。這日,劉九韶和安遠侯一道面聖,以裴右安為朝廷重臣,若真有罪,也當三司會審的理由,向皇帝求證消息。不想皇帝勃然大怒,當場將二人申飭一番,罰了三月俸祿。自此,滿朝噤聲,再無人敢多議論一句,裴右安三字,成了不可說。

  這個秋日的清晨,東方剛剛泛出一縷魚肚白的晨曦,道旁殘柳垂絲,寒蘆飄絮。裴右安和老卒為伍,繼續上路。

  倘若運氣夠好,再這樣走上幾日,或許就能遇到朝廷發往北方的軍輜隊伍了。

  漸漸行至前頭那座橋亭時,身後忽然傳來馬車上來的轔轔之聲,追到了近前,是輛青氈小車,停下後,一個女子從車裡爬了下來,一身樸素,胳膊挽了只包袱,喊他留步。

  “大人,有小娘子追你哩!”

  一個老卒說。

  裴右安身影一定,慢慢轉頭。

  遲含真追了上來,停下,緊緊地攥著手中包袱,雙眸凝視著他,微微地喘息。

  老卒對望一眼,便讓到了一旁。

  “你可還好?”裴右安朝她微微點頭,一如從前,溫和有禮。

  遲含真喘息漸定,望著他消瘦的面容,眼中漸漸蘊了淚光。

  “裴大人,我聽聞了你的消息,我已安頓好了弟弟。關外苦寒,請裴大人允我同行,我無別念,只想留在裴大人的身邊伺候,哪怕為奴為婢,這輩子也是無憾。”

  裴右安展眉,微微一笑:“你的好意,裴某心領。我是戴罪之身,此為發配,萬歲有命,家人亦不允同行,如私下同行,罪加一等。你回去吧。”

  他轉過了身。

  “裴大人——”

  遲含真又追了幾步。

  “佛經雲,弱水有三千,只需取一瓢飲。我這一生,有內子伴了我兩載,為我之幸,已然無憾。你回吧!”

  裴右安頭也未回,大步朝前而去。

  遲含真停在了原地,定定地望著前方那道青色背影。

  那背影筆直,如竹,如松,晨風拂著衣角,他闊步向前,漸漸消失在了行道盡頭。

  第87章

  “芙兒吾妻。向來書信,提筆必是見字如晤,吾卻但願此信不用展於汝面。非吾不念汝,不願晤面,乃是倘若汝見此信,便是吾之無能,負與汝當初之約,亦負吾曾對汝所許之諾。

  記仲夏離別,汝悒悒不樂,吾不忍,遂低語告汝,不久必接汝同歸。彼時吾尚存幾分僥倖,惟願冥冥予以成全。至今夜,時已秋,獨處西南偏隅,陋室燭殘,聽夜闌漏聲,聲聲催曉,知再不可自欺,遂提筆落字。

  吾每逢下筆,千言往往一筆而就,然今夜此刻,竟墨凝思澀,心中言語,縱然萬千,卻不知如何付諸筆端。

  猶記兩年前於澂江府,那夜吾如今夜,孑然宿於驛舍,深夜難眠,起身燈下執卷,忽聞汝喚吾之聲,疑似夢來,待開門而出,汝竟衣衫不整,赤足蓬髮,狀若驚兔,撲至吾前,投吾懷抱,良久不放。彼時,吾震驚莫名,以為怪誕,然如今想來,那夜當是吾此生歡愉之始,歷歷在目,鼻息留香。

  吾自幼起,讀諸子百家,熟先賢教誨,毋不敬,思無邪。然,縱使博我以文,約我以禮,亂我之者,卻始於卿卿一人。

  憶武定數月,同居屋瓦,汝百般狡黠,吾不喜,常訓斥於你,安敢雲,吾彼時亦非樂在其中而不自知?及至婚成,雲屏香暖,錦帳低語,細看,無不俱好。

  漢書載,梁鴻每歸,妻為其具食,不敢於鴻前仰視,每每舉案齊眉,傳為千古佳話。然吾不羨梁鴻,吾獨愛汝之恣肆嬌憨,縱當時不悅,如今想來,已是求而不得。料此生再難見汝嬌態,更不得聽汝以大表哥喚吾,方知遺憾,深入心髓。

  吾父曾教導吾幼時兄弟數人,曰君子不易,行正道,循禮義,吾曾深以為然,然時至今日,吾方知,天下最難者,並非如何行君子之事,乃是汝與正道禮義,吾當如何取捨。

  吾終是食言,未秉當日許諾,南歸接汝,負汝翹首之待。明日吾須上路,做一當做之事,此事恐致殺身,而吾涉險前行,並非曲求物譽,更非愛汝不及旁人,乃是人立於穹壤之間,有必行之事。

  今日此事,便為吾之必行,無可推卻,然吾終究辜負於你。

  卿卿,汝當初奔吾,乃是尋吾之庇佑,今日無雙全之法,吾負汝若此,倘有朝一日,汝得知吾之凶訊,萬萬不可自傷,更不必徒勞奔走,吾之罪,於君王,罪不可赦。

  此一生,吾雖身居廟堂之高,實不過一副殘軀,揣陰鄙身世,母不祥,少時又聲名狼藉,為一不祥之人,得汝不棄,相伴雙載,生,余歲足夠咀嚼歡趣,死,亦是命數使然。唯一遺憾,便是往後再不能護汝之安樂,所幸已作安排,雖不能親自護汝餘生,料汝應當也可安然度日,不必再慄慄危懼,恐遭魚肉。此亦吾為汝做之最後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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