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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右安頷首。

  殿外不可停留,劉九韶臨行前,低聲道:“大人放心,上林苑大人雖未同行,但大人之功,我不敢埋沒,俱已如實稟告萬歲。”

  裴右安微微一笑。

  劉九韶離去,他立在殿階之下,舉目,望向踞於琉璃殿頂正脊的一排鴟吻脊獸。

  脊獸整齊排列,獸面森然,雙目如鼓,倨傲俯望腳下一切。

  宮人從里出來,對他躬身道:“裴大人,萬歲傳喚。”

  裴右安收回目光,邁步向前,入內,向蕭列行叩拜之禮。

  蕭列端坐於案後,面上青氣猶未散盡,望著跪在面前的裴右安,一時並沒說話。

  裴右安也未起身,依舊跪在地上。

  “右安,劉九韶方才稟於朕,此次上林苑之行,他曾得過你的提點?”

  “你是如何料到太子行刺預謀?你既有所察覺,為何不提早告知於朕?”

  “抬起頭來,回朕的話!”

  蕭列終於開口,聲音卻異常凝重,隱隱似帶質問。

  裴右安抬頭,對上了蕭列投來的兩道目光,神色坦然。

  “萬歲,此話臣從前不可講,但今日,臣只能說了。無他,只因太子向來以不臣之心料臣,臣不得不有所防備。”

  御書房裡陷入了沉默,片刻後,蕭列再度開口:“你何以就認定,太子他容不下你?朕曾再三教導太子,朕與你父情同兄弟,朕願你二人亦……”

  他聲音漸漸略帶喑啞,停了下來,目光蕭瑟。

  裴右安慢慢叩首在地。

  “臣有罪,未盡到人臣本分,以致於太子心結不釋,令萬歲失望至此。”

  他低聲說道。

  蕭列沉默。

  裴右安直起身,喚了聲宮人,命取來自己方才攜帶之物。宮人遞入,裴右安展開,竟是一件女子中衣,一側衣袖染了暗漬,顏色發黃,看起來有些時日了。

  皇帝一怔:“此為何物?”

  “稟萬歲,此為內子從前赴太子妃母壽宴所穿的衣裳。內子那夜赴宴歸來,對臣講,當時太子妃領酒,命隨同宮人為同桌賓客斟酒,輪到內子酒杯之時,被她看到宮人執壺手法有異,當時不敢喝下,就勢將酒水悄悄倒入袖中,回來後,內子想起太子妃當眾發狂一幕,心有餘悸,心中亦是不解,便將此事告知了臣。萬歲也知,臣略通醫道,幼起為治病,對域外藥物也有涉獵,當時起了疑慮,便取辨附於衣上的酒漬殘液,多加查證,最後得知竟是密宗迷藥,服後狀若醉酒,神魂癲狂。”

  蕭列神色慢慢繃緊。

  “臣猶記當時,冷汗濕衣。那夜倘若內子飲了藥酒,後果如何,臣難以想像。便是那夜之後,臣不得不起防備。太子妃事後,周進、周后,亦相繼自絕於萬歲,縱萬歲殷殷父心,拳拳可見,太子亦難免殃及池魚。臣妄加揣測,太子恐起了自危之心。至於此次萬歲幸駕上林苑,端倪起於白鶴觀。臣為遲含真診病,她卻言辭閃爍,且病情反覆,至臨行前夜,病重至昏迷,臣不得不告假。臣知遲含真早先與太子妃有交,此次病情,有些蹊蹺,恰又發於萬歲出宮之時,故心中起了疑竇,怕萬一萬歲有失,故提醒劉大人,須面面俱到,多加防範。”

  裴右安抬起眼,注視著對面的皇帝。

  “溪壑可塞,貪黷無厭。人生而有靈,卻往往被野心欲望所驅而不自知,此亦是一苦。萬歲,上林苑事發之前,一切都不過是臣就人心的幾分妄揣而已。臣也不信,太子會做出如此自絕於宗室先祖的逆舉,又怎敢妄然來到萬歲面前,公然離間天家父子之情?”

  “此便是個中全部緣由,再無隱瞞。臣為自保的幾分私心,置萬歲安危於不顧,臣有罪。”

  裴右安說完,再次叩首於地。

  蕭列宛如入定,坐那裡閉目不語,良久起身,步履帶了幾分沉重,慢慢走到俯跪於地,一直沒有抬頭的裴右安身前,彎下腰,雙手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右安,你何罪之有!朕不怪你。朕也當反省,多年以來,朕私德有虧,警醒不夠,未能覺察太子日漸覺察離心,以致到了弒父的地步,喪心病狂,駭人聽聞。此次上林苑之事,你雖未同行,功卻不在劉九韶之下。”

  “想朕坐擁天下,身邊竟無一人……”

  他驀然收緊十指,緊緊地握著他的雙臂,聲音亦陡然變得顫抖,話未說完,便猝然而止,定定望著裴右安,片刻,似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鬆開了握住裴右安的雙手,轉身定了片刻,坐回案後。

  “右安,從你十六歲來到朕的身邊,朕便信靠於你。從今往後,你與朕同心戮力。”

  “天下雖是朕的天下,朕日後,卻也絕不會虧待了你。你可記住了?”

  蕭列凝視著裴右安,一字一字地道。

  裴右安遲疑了下,再次下跪,叩首致謝。

  蕭列叫他起身:“朕知太子天性涼薄,從前以為太子妃賢良淑德,這才將她定給太子,本想她能輔佐太子,不料她卻也與太子沆瀣一氣,實在叫朕失望。原本此次要遣她同去,終身監禁,只是昨日,東宮之人來報,說她有了身孕,便先容她些時日,待生產完畢,再另行處置。她加害甄氏,如此處置,你們不會怪朕偏袒吧?”

  裴右安道:“萬歲處置得當,內子便是得知,必也敬服。”

  蕭列頷首:“朕有些乏了,你也退安吧。”

  裴右安退出,蕭列凝視著他的身影,待他行至殿口,忽又叫了一聲。

  “萬歲有何吩咐?”裴右安停步。

  “太夫人去世,你身為承重孫,朕本當放你好生服孝。只是國事重於家事,太夫人生前便深明大義,如今在天有靈,想必也不會怪朕。因前些時日,荊襄之地奏摺雪片而至,紛擾不斷。流民歸化一事,實在千頭萬緒,雖有你先前定的大計,但地方官吏能力欠缺,履行不力,且與民眾時有衝突,朕怕如此下去引發民怨,若又起亂子,便是大事。因此事你曾牽頭,當地民眾亦信服於你,故此次將你召回京城,本意便是奪情復你官職,想派你再去一趟西南,代朕落實民生,既造福地方,又杜絕後患。你意下如何?”

  蕭列語氣,聽起來似在徵詢他的意見。

  裴右安身影定了一定,隨即道:“臣遵旨。”

  蕭列注視著他:“既如此,朕明日便命吏部下文,你擇日動身……”

  他遲疑了下,道:“右安,朕知你這些年,為朕疲心竭慮,東奔西走,沒片刻的得閒,朕都看在眼裡。等這回事情處置完畢,朕必讓你好生歇上一段時日。你也是不容易。”

  “萬歲言重。臣不過盡了本分而已。臣告退。”

  蕭列面露笑容,喚入李元貴,名李元貴送他。

  “裴大人,請。”

  李元貴恭敬地道。

  裴右安向皇帝行了一禮,低頭轉身,出了書房,沒行幾步,對面崔銀水急匆匆入內,神色瞧著有些驚惶,見李元貴停步皺眉,急忙靠過來,低聲道:“乾爹,北苑那邊出事了!皇后娘娘要見萬歲,宮人不遞消息,竟放火自焚,幸好發現的早,及時撲滅,未釀成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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