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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修祉推脫了兩句,終無可奈何答應,轉身回來,入了內室,見周嬌娥靠在床頭,懷裡抱著個暖婆子,爐中煨著火烤的栗子,邊上丫頭忙著剝殼,她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便皺了皺眉:“不是說不適嗎?”

  周嬌娥叫丫頭都出去了,笑道:“外頭風吹的跟刀子扎似的,你這邊已經有人去了,你還跟去做什麼,給誰看哪?趕緊過來,給我捶下腰。哎呦,我的腰啊,酸的我坐也不成,躺也不成,命都要沒了半條……”

  裴修祉心裡對她實是疼不起來,沉著臉,轉身便要出去,身後周嬌娥柳眉倒豎,抓起一把空栗殼,朝他後背砸了過去,嚷道:“我這是熱臉貼個冷屁股,成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了?你要是敢出這屋一步,你給我瞧著!你是想著周國舅出了事兒,這回萬歲跟前沒討喜,你眼裡也就跟著沒了皇后娘娘了是吧?”

  她冷笑,“我嫁過來後,你就對我挑三嫌四,橫鼻子豎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還在肖想那院裡的那個是吧?做夢去吧!也不照照鏡子,看清自己的窩囊樣!也就是我,嫁雞隨雞心疼你,反倒被你當成了驢肝肺!當心把我惹急了,大家一拍兩散,都別想有好日子過!”

  裴修祉臉一陣漲熱,僵在那裡不動。周嬌娥發完了脾氣,自顧又拿起帕子抹眼淚。沒片刻,外頭就傳來了辛夫人的咳嗽之聲,裴修祉壓下心中惱恨,沒奈何放緩臉色,過去陪著說話,又給她摟腰捏腿不提。

  ……

  裴右安被叫走後不久,天再次下雪,起先只如柳絮,漸漸飄飄灑灑,變成鵝毛大雪。

  縱然屋裡溫暖如春,嘉芙也是睡不著覺了。

  過了午,才不過申時兩刻,天便陰沉沉的,如同快要天黑。一個丫頭打起帘子,檀香端了碗吃食進來,放下了,往手心裡呵了口熱氣,道:“大奶奶,方才門房那裡來了個口訊,說三叔在山上滑了一跤,這會兒人已經被送了回來,大爺晚飯是回不來的,要是遲了,晚上也下不了山了,等明早再回,叫大奶奶你早些關門,不必等大爺回。”

  嘉芙聽著外頭北風掠過院牆發出的呼嘯之聲,想著他出去時,並沒預備在山上過夜的,不過只穿了件外氅,雪地濕濘,到晚上,腳上的靴子必定濕透,倘真的一個人在山中過夜,寺里雖有客居,但如此雪夜,鋪蓋若是單薄……

  嘉芙如何放心的下,立刻叫人拿出毛衾,連同裴右安的衣裳,外加厚鞋厚襪,全部打在一起。本想派個小廝送過去的,話到嘴邊,想到雪夜山中孤冷,心裡終究還是想陪他一起,便改了口,讓檀香和劉嬤嬤等幾個人也穿上禦寒衣裳,帶夠預備過夜的鋪蓋,叫了管事,點了小廝,準備了馬車,出城往寺里去了,路上看不到半個人,冒著風雪,終於在天黑透前,到了山腳之下,打著明角燈,相扶慢慢往上而去。早有腿腳麻利的小廝先飛快爬了上去通報。

  嘉芙人還沒到山門之前,裴右安便快步出來了,將她接入,安置到了供貴婦人們過來禮佛之時暫居的居處,進了屋,吩咐人起爐取暖,見她斗篷積雪,睫毛沾了點點雪絨,鼻尖也凍的通紅,一邊幫她拍雪,一邊低聲責備:“這樣的天氣,誰還出門?我不是叫你早些關門,不必等我嗎?你不聽話,還自己跑了過來?地上積雪厚重,萬一摔了怎麼辦?”

  祖母的去世,對於裴右安而言,必定是個極大的傷悲,這半個月間,他又疲心竭力,但卻始終沒在她面前露出過半分的心緒。

  在她的面前,他比從前更加溫柔體貼,仿佛怕她傷心難過,如同她是一個需要他照看的小人兒。

  沾在睫毛上的雪絨子漸漸融化成了小小的水珠子。嘉芙眨了下眼睛:“我會很小心的。我是聽他們說,六叔不小心摔了腿,先回來了,山上就剩下你一個人……”

  她打住了,略微不安地看著他。

  裴右安一愣,隨即笑了,帶她坐到榻邊,低頭見她腳上那雙鹿皮小靴的靴頭沾滿泥雪,這會兒雪水慢慢融化,竟親自俯身下去,要替她脫鞋。

  嘉芙忙將腳往後縮了一縮,裴右安卻已握住,脫下了靴,又脫下另只,手掌揉了揉她藏在襪中已凍的麻木的趾,隨後送到榻上,叫檀香將那條毛衾拿來,蓋住她的腿腳,又往她懷裡放了一隻知客僧送來的小暖爐,道:“你且先在這裡歇著。今夜務必先要把樹放倒,免得萬一砸了下來,只是那樹過大,故處置起來有些費事。我先過去了,等下回來陪你吃飯。”

  他轉身,吩咐檀香等人服侍好嘉芙,隨即匆匆而去。

  戌時一刻,他回來時,屋裡已經暖洋洋的,僧人送上素齋,吃完,他又去了那邊,一直到了亥時,這才終於回來,說樹已經安然放倒,原本收起的蓮位也一一歸位了,只等明早將樹拖出去就可。

  二人雖是夫婦,但身處寺廟,卻也不便同居一室,裴右安結束今夜之事,來看了嘉芙,讓她睡下,便出了屋,回了他今夜的過夜之處,另個院落,中間隔了一道山牆,先前嘉芙已經過去,親自幫他重新鋪了床鋪。

  雪漸漸停了。和嘉芙同睡一屋的檀香劉嬤嬤等人,早已入眠。

  深夜的山寺,縱白日因冠了皇家之名沾上世俗中的富貴煙火,此刻卻也萬籟俱寂,恢復了它原本當有的清靜虛遠。

  嘉芙閉著眼睛,伴著劉嬤嬤發出的忽高忽低的鼾聲,想著此刻和自己一牆之隔的裴右安,輾轉反側。

  她有一種感覺,此刻的他,應當也未能安然入眠。

  她終於忍不住,悄悄從榻上起身,穿了衣裳,打開門,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出了院門,來到了裴右安的居屋之前。

  窗格漆黑,裡頭沒有亮燈。

  嘉芙上了檐廊,站在門口,遲疑著時,聽到裡面忽然傳出裴右安的聲音:“進來吧。”

  方才她雖放輕了腳步,但雪地踩過,依然發出了輕微的咯吱之聲。想必他早就辨了出來。

  嘉芙輕輕應了一聲,推開了虛掩著的門,看到裴右安披衣站在窗前,窗開著,他轉過臉,朝向門口的自己。

  周遭黑暗,他的身影陷在夜色之中,唯窗外一片雪光,映照出半張輪廓深沉的面龐。

  他看著她,目光靜默而溫柔。

  嘉芙走到他身旁。他摸了摸她已沾了幾分寒氣的小手:“穿這麼少!怎還不睡?”

  “你也不睡。”嘉芙小聲為自己辯解。

  他微微一笑:“我正預備去睡的。你也好睡了。”

  嘉芙不語。

  裴右安便借著窗外雪光,審視般地看了她一眼,隨即握住了她的雙肩,低頭親了下她的面臉,聲音柔緩,安撫的語氣:“莫為我擔心,我沒事的。”

  他說完,脫下自己的外氅,將帶著體溫的衣裳,披到了她的身上,隨即攬住她的肩,帶著她,要朝門口走去。

  什麼都瞞不過他,包括自己的情緒。

  今晚她冒著風雪,來到這裡,本是想陪他的,不想結果,倒成了他安慰自己。

  嘉芙感動,卻又悵然若失,不肯走,就定在原地,雙手捉住他的衣袖,帶了點小小的撒嬌和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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