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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裴右安離京,已經過去了四五個月。他到了那邊,先是收服了作亂的流民首,隨後深入實地,在調查清楚當地人口和現狀之後,上疏建議朝廷停止強行遷出已然定居的流民,視情況就地設郡,將流民編入黃冊,承認已開墾出的土地,讓他們繳納稅賦,給予正式良民的身份,就此穩定下來。蕭列准許了他的上疏,如今他應當忙於善後。

  嘉芙將情況說了一遍。

  老夫人點頭:“我便知道右安會處置好的……”

  她停了下來,凝望嘉芙,似乎想著什麼心事,不再說話。

  嘉芙被裴老夫人看的漸漸有些不安,輕聲道:“祖母可是有話?”

  老夫人仿佛回過了神兒,緩緩地道:“上回你逼你婆婆做的那事,祖母都知道了,你做的很好。祖母記得從前過壽之時,你在右安居所之外遇到兩個婆子碎嘴,當時你便惱了,開口替右安說話。祖母有些不解,那時你和右安應當並無多少往來,你怎就相信右安清白,開口為他說話?”

  嘉芙道:“阿芙小時見過大表哥,後來雖無往來,但就是認定,大表哥磊落君子,絕不是做出那種事的人。如今阿芙有幸做了他的妻子,便是再無能,遇到這種事,也不容旁人對他再加毀謗。”

  老夫人凝視著她,不再說話,握著她的五指,漸漸收緊。

  “老夫人,萬歲隨太醫一道,親自前來探望,聖駕已在門外。”

  外頭忽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玉珠的聲音傳入。

  嘉芙一愣,正要起身,忽感手上再次一緊,竟被裴老夫人緊緊抓住不放。

  嘉芙不解,看向老夫人,只見她目光微動,似正在做著什麼決定,片刻後,道:“你不必迴避了,到我床後碧紗櫥里,不要露面。”

  嘉芙一愣。

  “去吧。”老夫人神色已經轉為平靜。

  “記住,無論聽到什麼,放在心裡,這是祖母的吩咐。”

  裴老夫人望著她,一字一字地道。

  第65章

  碧紗櫥八扇落地,夏天往螺鈿格心上糊一層青紗,既作內室隔斷,也遮擋蚊蠅。這個冬歲,因京城天氣異常寒冷,入冬後,便往上頭蒙了厚厚一層玉棠富貴紋的夾棉厚緞,原本隔在床前擋風,老夫人嫌氣悶,給挪到床頭後,隔出了一個小間,裡面另鋪設了一張床,嘉芙來陪夜時,困了便睡在裡頭。

  皇帝是微服出宮,身邊只帶了李元貴和兩個貼身侍衛,直到到了裴府之外,裴荃方知聖駕親臨,慌忙整了衣冠,率領子弟奔出相迎,人跪滿一地。蕭列只說了兩句,道裴太夫人分位尊崇,德高望重,長孫如今奉旨在外辦差,他聽聞太夫人身體欠安,放心不下,便出宮前來探望,免一切繁文末節。

  裴荃感激涕零,平身後,急忙引蕭列往老夫人所居的北堂而去,女眷一概迴避,兩個太醫同行,入內,裴荃見老夫人已醒來,忙上前要扶,蕭列已搶上一步,阻攔裴荃,叫老夫人再躺著,不必起來。

  裴老夫人叫了兒子過來,扶自己慢慢坐起。

  她的面容雖極憔悴,目光看起來卻依舊清明,道:“老身區區一賤軀,怎敢勞萬歲大駕出宮探視?諸多失禮,不勝惶恐。”說著,命裴荃再扶了自己,在床上行了虛跪之禮,這才靠在了床頭那扇雕花倚檐之上。

  蕭列叫隨同的胡太醫和另個太醫為老夫人診治。二太醫待要上前,裴老夫人搖頭道:“萬歲心意,老身欣領,只是不必再勞煩太醫了,他二人有起死肉骨之能,最近更是日日往老身這裡跑,十分辛勞,但老身這身子如何,自己心裡有數。”

  她多說了幾句,氣便微喘,停了下來。

  蕭列目露戚色,沉默不言,內室里一時間靜默了下來。

  片刻後,蕭列抬眼,看向立於身後的李元貴。

  李元貴便上前一步,道:“萬歲今夜出宮,乃是感念太夫人從前的看顧之恩,二位太醫退下吧。裴大人,你和咱家也出去,到外頭稍等。”

  裴荃忙應聲,和太醫一道,向蕭列行過禮,便退出了內室,將人全部遣走,自己也遠遠退了出去,只剩李元貴立於北堂之外,候著皇帝出來。

  內室中只剩蕭列和坐臥病床的老婦人了,燭影曳動,蕭列起身,來到病床之前,彎腰下去,低聲說道:“老夫人,你還有何放不下的,儘管叫朕知曉,只要朕能做到,必定無所不應。”

  裴老夫人起先雙目微微闔,似昏似醒,慢慢睜開眼皮,和俯身過來的皇帝對望了片刻,微微翕唇,卻答非所問:“萬歲,右安的身份,你是何時知曉,又是如何知曉?”

  嘉芙屏息立於立於碧紗櫥後,忽聽裴老夫人問出這一句話,雖看不到她的表情,卻也隱隱感覺了出來。

  老夫人的語氣變了,和皇帝說話時,不再像方才裴荃等人立於跟前時那麼敬謹,此刻聽起來,竟似帶了一絲質問之意,仿佛此刻立於她病床前的這個男子,並非這天下的至尊帝王,而只是她的一個後輩子侄。

  她問皇帝如何得知“右安身份”。嘉芙知道裴右安是衛國公在外抱回的是私生子,但皇帝又是怎麼知道的?這又和皇帝有什麼關係?老夫人突然問他這個,是什麼意思?

  嘉芙感到有些意外。

  但接下來,皇帝的反應,才是真正令她吃驚的開始。

  她從碧紗櫥隔扇之間的一道縫隙里,悄悄地看了出去。

  蕭列的神色里,沒有絲毫詫異,更不曾露出半分因為受到了不敬質問而當有的慍色。

  他只是望著望著病床上的老婦人,沉默了良久,低聲道:“朕回到雲南後,恰逢吐蕃生亂,便領兵前去平亂,一年多後,等朕平亂後回到武定,才得知消息,文璟竟於數月之前,病薨在了慈恩寺里……”

  他聲音本就低沉,說完這句,仿佛情緒一時難以自控,聲戛然而斷。

  老夫人不語。

  片刻後,蕭列再次開口,聲音微微發顫,改朕為我:“我分明知道,我離開慈恩寺時,文璟的疫病已經向好,梅太醫親口對我說的,只要再調養些時日,便可痊癒。當時我人在吐蕃,一直以為她已回宮,卻萬萬沒有想到……”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似在平定情緒。

  “後來我派人悄悄回來打聽,得知在我走後不久,她的病竟又加重了,大半年後,便薨於寺中。我實在不敢相信。這事一直掛在我的心上,我沒法放開。幾年之後,我親自再次悄悄出了雲南,找到了當時已告老歸鄉的梅太醫。老夫人你也知道,我曾對梅太醫有恩,他那時已快要離世,臨終之前,終於對我吐露,說我走後不久,文璟便發現有了身孕……”

  “全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文璟……”

  他閉了閉目,睜開眼時,雙目之中,滿是悔恨悲戚之色。

  屋裡再次安靜了下去。

  嘉芙人在碧紗櫥後,屏住呼吸,一顆心跳的飛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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