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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雍容注視著她,也未再開口說話。
身後忽然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之聲。
高洛神循聲轉頭,見自己那個六歲的侄兒蕭珣,穿著一身小小的龍袍,從後殿一扇門中奔了出來,奔到她的面前,跪了下去。
“姨母若是不肯救我,登兒便不起來了!”
幼帝語帶稚音,雙手緊緊攀住她的衣角,睜大眼睛,仰頭望著她,雙眸一眨不眨。
一個月後,隆元二年的暮春,為了李穆準備已久的北伐大事能如期發兵,高洛神幾乎是在倉促之間,完成了和他的婚事。
無疑,這是一場全城關注的盛大婚禮。
一個是高門貴女,才貌無雙。唯一一首流傳出去的少女時與族中諸從兄弟共同進學時所作的懷古之詩,至今仍被坊間傳抄。
一個是大司馬,普通南朝人的心目中,代表著南人血氣和無上榮光的戰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冗長婚禮過後,高洛神一身嫁衣,獨自坐在大司馬府那間專為今夜而鋪的洞房之中,靜靜等待著自己生命中第二個丈夫的到來。
第3章
李穆並沒有讓她等待多久。
他的到來,比她想像要快得多。
這是兩年前她在宣城被他送走之後,兩人第一次再次見面。
他和她記憶中的樣子,有些不同了。
那時候,或許是在江北備戰繁忙,又匆忙回兵救主,他無暇顧及別的瑣事。高洛神記憶里的李穆,披著染血戰甲,留蓄寸許長的凌亂髯須,以致於遮擋住了他半張面顏。
淡淡血腥之氣,眉下一雙深沉眼眸,便是當時那個前來救城的兗州刺史留給她的最深刻的印象。
但是今夜,面前的這個男子,卻和高洛神印象中的樣子完全不同了。
他身著黑衣大冠,腰束嵌玉鞶帶,那把遮了面容的髯須不見了,臉上乾乾淨淨,兩頜之側,只泛出一層成年男子剃鬚後所特有的淡淡的胡茬青痕,露出的下頜線條清雋而瘦勁,雙目炯炯,整個人顯得精神又英俊。
他和陸柬之,或是高洛神所習慣的父兄他們的氣質,完全不同。
柬之在世之時,不但是建康年輕一輩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少有的從軍建業者。
他的手,執風流筆毫,亦執殺人之劍。
但,縱也投身軍旅,軍功卓著,但柬之的身上,卻少了李穆的殺氣。
和穿什麼無關——這是唯有經歷過屍山血海、蹈鋒飲血才能有的沁入了骨血里的一種令人不安的隱隱壓迫之感。
他進來後,便立在她的面前,注視著她,既未開口,也不靠近。
高洛神知自己今夜朱顏皓齒,極是美麗。
從七年前柬之去後,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以盛妝示人。
周圍安靜得有些可怕。高洛神甚至能聽到他發出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聲。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緊張無比。
她終於鼓足勇氣,抬起了頭,迎上他的目光。
和他對望了片刻後,她朝他,慢慢地彎起唇角,露出了一個微笑。
他仿佛猶疑了一下,肩膀微微動了一動,隨之自己除了頭冠,邁步走到她的身畔。
這種時令,若穿得單薄了,夜晚起風之時,高洛神偶還會覺得冷。
應是飲了酒的緣故,他卻仿佛有些熱,薄汗已然隱隱透出衣背。
“可要換衣?”
遲疑了下,高洛神低聲問。
他便抬手,待要解去腰間那條束縛著他的腰帶,手臂忽地一頓,停在了半空。
一隻纖纖素手,已朝他腰間伸了過來,指尖搭在帶扣之上,停住了。
他望向她。
她已從床畔站起身,個頭與他肩膀齊平。這般站在他的身前相對而立,被他襯得愈發嬌小。
一雙羽睫微顫。她垂下了眼眸,並未看向他。
不過短暫的遲疑過後,那隻玉手,便為他解了扣帶,將它從他身上輕輕除去。
他不動,只是微微低頭,默默看著她繼續為自己解衣,旋即順從地轉身,抬起雙臂,方便於她。
外衣。中衣。當身上那件早被汗水沁濕了背的內衫亦半除之時,他感到身後那隻隔衣搭覆在他後肩之上的手停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最後感到那隻手,抽離了自己的肩背。
他慢慢地轉過了頭,見她神色略僵,雙眸視線定定地落於他的後背,仿佛見到了什麼世上最為醜陋的東西。
“我可是令你厭懼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喑啞而僵澀。
在他後背之上,布了數道舊日戰事裡留下的傷痕,俱是不淺。
尤其左肩那道一直延伸到腰後的刀痕,傷口之烈,當初險曾要了他的命。如今雖已痊癒,但疤痕處,依舊皮肉不平,宛如爬了一條青紫蜈蚣,看著極為猙獰。
高洛神抬起眼睛,對上他那雙暗沉的眼眸,片刻後,微微搖頭。
“我在想,這裡如今可還疼痛?”
她輕聲問他。
那雙美麗的眼睛裡,並不見厭懼。而是吃驚過後,自然流露而出的柔軟和憐惜。
他眼底的那片暗沉,瞬間霽散。
“早不痛了。”
他凝視著她,亦低低地道。語調極是輕柔,似在安撫於她。
高洛神慢慢吐出一口氣,轉身取來一件乾淨內衫,見他自己已除了汗衣,露出精壯上身,面龐不禁微熱,不敢多看,微垂眼眸,將衣衫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