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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袁世凱整得慘兮兮的隆裕太后,在通電里儼然成了一位英明神武的國主,中國行民國體制,那是女主深明大義的禪讓詔令;現在看著民主不好,總統無德,女主下一道懿旨就能收回。這份氣度,縱然是唐宗宋祖,也不能比及。

  看了這段理直氣壯的言辭,真是讓人五體投地。

  令人值得玩味的是,段祺瑞起兵討伐張勳之際,發出數封通電,針對是電進行反擊,文辭犀利無比,直斥張勳“罪浮於董卓,凶甚於朱溫”,作者不是別人,恰好是康有為最得意的學生梁啓超。這師徒二人分處兩端,各執一詞,偏偏都是鴻儒,寫通電寫得無比華麗,成了“張勳復辟”事件中另外一道風景。

  梁啓超那時早與老師交惡,這次恪於官方通電限制,他留了幾分口德,只說康有為是被強逼著參與此事云云。梁啓超覺得不夠過癮,於是學老師自己掏腰包發了一封個人通電,毫不客氣地罵康有為是個大言不慚的書生,復辟之亂,概由他起。於是這對晚清最著名一對師徒的緣分,因為這幾封通電而畫上了句號。

  康聖人一生發了無數通電,不過他若自誇我通電發的好,旁邊一位老夫子只怕會笑出聲來。

  這位老夫子叫饒漢祥。

  饒漢祥跟康聖人相比,通電文采堪堪伯仲之間,但就政治影響力來說,兩者卻是霄壤之別。

  原因無他,康有為是自說自話,而饒漢祥卻是一位槍手。這一條名槍一生寫過無數槍稿,所槍之人個個都是歷史舞台上的名角:黎元洪、袁世凱、郭松齡,幾乎民國每一次發生重大歷史事件,通電背後都有他的身影。

  饒漢祥是湖北廣濟人,當過舉人,還去日本留過學。回國以後一直不得志,直到武昌起義的時候,他被彭漢遺推薦去給黎元洪作秘書,這才一躍成名。

  饒漢祥這個人膽小怕事,唯獨寫得一手好駢文。駢文這個東西,雖然從韓愈開始就被排斥,可它本身具有的韻律是漢語文體中最有氣勢的。四字或者六字一句,動輒千言,讀起來朗朗上口,一瀉千里,極具氣勢,雖則臃冗浮華,卻很能吸引眼球。如果譬之於女性,駢文可以算作出胸大無腦的那種——沒什麼內涵,但實在是漂亮。

  饒漢祥因為這手四駢六儷的手段,大得黎元洪青睞,從此一生追隨他左右,為他糙擬了幾乎全部的通電及各類文宣稿。黎這個人一輩子沒什麼主見,也很難說有什麼政治立場,全靠著個人名望在民國官場沉浮。駢文這種廢話連篇、大而無當的文體,正適合掩蓋他政治上的空泛,博取大眾莫名其妙的同情。所以饒漢祥的出現,正合了他的胃口。

  饒漢祥是從武昌起義的通電開始出名。在此之前,電報內容大多言簡意賅,縱然有篇幅很長的,也是有事說事。大家覺得電報就該這樣,堆砌辭藻在上賀表、寫奏摺、拜壽帖的時候才用得著。而饒漢祥獨闢蹊徑,開創性地把駢文和全國通電結合到了一起,讓駢文的獨特魅力藉助通電這種高效通訊手段大放異彩——當然,他也是傍到了有錢有勢的主子,否則哪家的錢經得起這麼折騰。

  這一篇通電也確實是好文章,雄渾大氣,跌宕起伏,用典精緻。讀罷只覺得黎元洪真是民國第一偉人,誰又能想像他在武昌起義時驚慌失措的可笑表現。

  當時有個小女孩看了他寫的武昌通電檄文,興奮到不能自已,把壓歲錢十元以“幼女謝婉瑩君”之名送到《申報》館去捐獻。後來她長大了,還一直保留著報館的收條,視若珍寶。這位小姑娘後來成了位了不起的人物,起了個筆名叫做冰心。

  不獨冰心女士如此,當時的人都覺得饒漢祥實在是個文章聖手。無論多猥瑣的事,經他這麼一排比鋪張,儼然變得大義凜然起來;就算是壞事,也會讓人覺得其情可憫。比如黎元洪請袁世凱殺武昌元勛張振武,後來輿論洶洶不能平復,他被迫通電全國進行解釋,饒漢祥代黎寫道:“洪與振威,相從患難,共守孤城,推食解衣,情同骨肉,乃恩深法馳,悖道寒盟,瘏口罔聞,剖心難諒,首義之士,忍為罪魁,同室彎弓,幾釀巨禍,洪實涼德,於武何尤。”真是字字泣血,句句嘔心,不知內幕者還真會為黎、張二人“推食解衣”的偉大革命情誼而感動。可見饒顛倒黑白的本事,不落痕跡,可比康聖人高竿兒多了。

  “饒體”的通電在民國引起了模仿狂cháo,我們如今翻那些通電文,大部分是長篇累牘、四駢六麗,都是饒漢祥起的頭。廣州《七十二行商報》就曾模饒漢祥的筆法,連續偽造了黎元洪論國事的通電,也是駢四儷六,煞有其事,居然真假難辨。

  黎元洪對饒漢祥的通電文章極為欣賞,稱讚他是“羽檄修書,星馳電布,一篇脫手,八繳風傳”。這話不能算過,差近寫實。袁世凱每次看到他的電文,都會饒有興趣地拿筆圈點精彩之句。就連魯迅先生都借日本人的評論,說饒漢祥這個人“駢文入神”。

  不過這個“入神”的饒漢祥偶爾也有走神的時候。二次革命以後,他代黎寫了一大堆《先選舉總統電》、《解散國會電》、《請敘克定贊助共和功》的電文,極盡肉麻吹捧袁大總統之能事。一代梟雄袁宮保看完以後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特地回電說老弟你別說了,這說得已經快是羞辱我了。

  饒漢祥的風格與黎元洪非常搭調。他最喜歡讀《出師表》,所以文風總帶點諸葛亮式的悲壯慷慨,與黎在民國的心境十分相似。黎元洪這一輩子先被袁世凱欺負,又被段祺瑞和徐樹錚欺負,被張勳利用,又被曹錕和吳佩孚耍,心有不甘也無可奈何,可以說是一肚子苦水。

  所以饒替黎擬的通電,無論內容是啥,結尾無不是“臨穎悲痛,不盡欲言”、“臨風悲結,不暇擇言”、“垂涕而道,維以告哀”、“冰淵自懼,寢饋難安”之類的話,就連二任總統的時候,都得拽一通“痛哭陳詞,伏希矜納”。如此纏綿悱惻,哀感動人,這架勢哪兒是諸葛亮啊,分明是一生擅哭的大耳賊劉備。

  一個人如果引領了cháo流,那麼他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創造新的時尚。饒漢祥是駢文通電的祖師爺,駢文講究用典,用典越多越見作者才情。所以饒漢祥寫駢文的時候,總是劈里啪啦地往裡扔無數的典故,難免有詞不達意的時候。

  比如“儲貳”事件,就是饒漢祥一個著名的笑話。

  中國傳統稱太子為“儲君”,也叫“儲貳”或者“儲副”。黎元洪當選副總統以後,他給袁世凱回了一封感謝通電。饒漢祥大概是覺得副總統這名字太白,不夠文雅,就從古籍里挑出一個詞來,在電稿里稱“元洪位備儲貳”,哄傳一時。沒法兒不哄,他這一“儲貳”,把堂堂中華民國的副總統當成了總統的“太子”——別說那時候袁世凱還只是個不能世襲的大總統,就算後來稱了帝,太子之位尚有袁克定吶。

  1913年湖北都督府改組,饒漢祥從內務司長升到了民政長,在就職布告裡說“漢祥,法人也。”他想說他奉行的是法家思想,可惜省字省錯了地方,變成了法國人,被傳為笑談。後來章太炎特意拿他“儲貳”那件事和這事兒作了一副對子:“黎元洪篡克定位,饒漢祥是巴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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