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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過了整整一天,在馬謖逃出牢籠的第二天下午,他走到了谷山的山腹之中,找到了一條已經廢棄很久的山道。

  這條山道是在兩個山包之間開鑿的,寬不過兩丈多,剛能容一騎通過。因為廢棄已久,黑黃色的土質路面凹凸不平,雜糙從生,原本用做護路的石子散亂地擱在路基兩側,快要被兩側茂盛的樹林所遮蔽。

  馬謖沿著這條路走了約兩三里,翻過一個上坡,轉進了一片山坳之中。就在他差不多感覺自己到達極限的時候,他注意到在遠處樹林蔭翳之下有一間似乎是小廟的建築。

  “會不會有人在那裡居住?”

  首先馬謖想到的是這個問題,他謹慎地躲進樹林,仔細觀察了一會,覺得沒什麼人居住的痕跡,於是就湊了過去。當他來到這小廟的前面時,看到了廟門口寫著兩個字:義舍。

  十幾年前,當時漢中的統治者是張魯。這個人不僅是漢中地區的政治首腦,而且還是當地的宗教領袖。他以“五斗米教”來宣化當地人民;做為傳教的手段之一,張魯在漢中各地的道路兩旁設置了“義舍”,裡面備辦著義肉義米,過路人可以按照自己的飯量隨意取用,無人看守。如果有人過於貪婪,鬼神就會使其生病。

  這是一種公共福利設施,而馬謖現在看到的這一個,顯然就是屬於張魯時代的遺蹟。

  當馬謖走進去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這間義舍里居然還有殘留的糧食。當然,肉與酒已經徹底無法食用了,但是儲存的高梁與黃米還保存完好,另外柴火、引火物、蠟燭、鹽巴與干辣椒也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幾件舊衣服。大概因為這條道路被人遺忘的關係吧,這些東西在歷經了十幾年後仍舊原封不同,只是上面積了厚厚的塵土。舍後有一條溝渠,裡面滿是腐爛枯葉,不過清理乾淨的話,應該會有活水重新進來。

  “滄天佑我不死,這就是命數啊。”

  馬謖不由得跪在地上,喃喃自語。他並不信任何神明,因此就只向蒼天發出感慨,感謝冥冥中那神秘的力量在他瀕臨崩潰的邊緣拯救了他的生命。

  於是這位身患重病的蜀漢前丞相府參軍就在這座意料之外的世外桃源居住了下來。雖然虜瘡的威脅讓馬謖的身體日漸衰弱,但至少他可以有一個安定的環境來靜息——或者安靜地等待死亡。

  時間又過去了三天,他全身的皰疹開始灌漿,漸成膿皰,有種鮮明的痛感,周圍紅暈加深;而本來消退的體溫也再度升高。高燒一度讓馬謖連床都起不來,只能不斷地用涼水澆頭。在這種高熱狀態下,他甚至產生了幻覺,看到了自己死去的兄長馬良、好友向朗、還有其他很多很多人,但是惟獨沒有諸葛丞相;在馬謖的幻覺里,諸葛丞相總是一個飄渺不定的存在,難以捉摸。

  這期間,馬謖只能勉強打起精神煮些稀粥做為食物,他破爛的牙床和虛弱的胃容不下其他任何東西。

  高燒持續了將近十天,才慢慢降了下去;他身體和臉上的膿皰開始化膿,然後凝結成膿痂,變成痂蓋覆蓋在臉上。馬謖覺得非常癢,但又不敢去撓,只能靜待著它脫落。就這樣又過去了十天,體溫恢復了正常,再沒有過反覆,頭和咽喉等處的疼痛也消失無蹤,屢犯的寒戰也停止了肆虐;馬謖的精神慢慢恢復過來,食慾也回到了正常水平。這個時候,馬謖知道自己已經熬過了最危險的階段,他奇蹟般地從“虜瘡”的魔掌之下倖存下來了。

  這一天,他從床上起來,用手習慣性地拂了一下臉龐,那些痂蓋一下子全部都自然脫落,化成片片碎屑飄落到自己的腳下。他很高興,決定要給自己徹底地清洗一下。於是馬謖拿起水桶,走到外面的溝渠里去取水,當他蹲下身子的時候,看到了自己水中的倒影,異常清晰。

  那張曾經白皙純淨的臉上,如今卻密密麻麻地滿布著皰痕;在這些麻點簇擁之下,五官幾乎都難以辨認,樣貌駭異。這就是“虜瘡”留給馬謖最後的紀念。

  不知為什麼,馬謖看到自己的這副模樣,第一個感覺卻是想笑。於是他索性仰起頭,對著青天哈哈大笑起來, 附近林子裡的鳥被這猝然響起的聲音驚飛了幾隻;笑聲持續了很久,笑到馬謖上氣不接下氣,胸口喘息不定,那笑聲竟變得仿佛哭號一樣。大概是他自己也被這種顛覆性的奇妙命運所困惑了吧。

  第四章

  就這樣又過了三、四天的時間,馬謖的體力也慢慢恢復,而“義舍”里的儲藏已經快要見底了。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隨即擺到了馬謖面前,那就是今後該怎麼辦。

  他已經不可能再以“馬謖”的身份出現了,整個蜀國恐怕都沒有他的容身之處,只能遠走他鄉。吳國相距太遠,難以到達;至於魏國,那只是國家意義上的“敵國”,現在已經是“死人”的馬謖卻不會那麼多的仇恨;雍涼一帶屢遭戰亂,魏國的戶籍管理相當混亂,如果他趁這個機會前往的話,應該能以假身份混雜其中不被識破。

  不過在做這些事情之前,馬謖必須找到一個疑問的答案:

  為什麼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從西城被捕開始,他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可惜一直身陷囚籠,有心無力。現在他自由了,若就這樣毫無作為地逃去了魏國,馬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甘心,因為他已經犧牲了太多的東西。最低限度,他要知道究竟陷害他的人是誰。

  於是,馬謖決定先回南鄭。即使冒再大的風險,他也得先把事情弄清楚。至於如何開始調查,他心裡已經有了一個計劃。

  現在馬謖的形象可以說是大變:頭髮散亂不堪,臉上滿是密密麻麻的斑點,一圈亂蓬蓬的鬍子纏繞在下頜,和以前春風得意的“參丞相府軍事”名士馬幼常迥異,更象是南中山裡的蠻夷野人。

  這樣一副容貌,相信就算是丞相站在對面都未必認的出來。

  馬謖換上義舍中的舊衣物,給自己洗梳了一下,然後拄著拐杖離開了他藏身半個多月的地方。走出谷山以後,他徑直去了南鄭城。他沿途又弄到了幾條束帶、糙鞋和斗笠,這樣看起來就象是一個普通的漢中農民了。

  南鄭城的守衛對這個一臉麻子的普通人沒起懷疑,直接放他進了城。正巧一隊蜀軍的騎兵自城裡急馳而出,馬蹄聲震的石子路微微發顫。馬謖和其他行人一起退到了路邊,把斗笠向下壓了壓,心中湧現出無限感慨。

  進了城之後,馬謖首先去了南鄭治所。比起丞相府,治所門前明顯清冷了很多,一座灰暗色的建築前立著兩根木製旗杆,旗杆之間是一塊有些褪色的黃色木牌,上面貼著幾張官府和朝廷發布的告示,兩名士兵手持長矛站在兩側。

  馬謖走到告示牌前,仔細地閱讀這些告示,想了解這十幾天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貼在最醒目的地方的是一張關於北伐的責任公告:丞相諸葛亮自貶三等,為右將軍,行丞相事,其餘參與軍事的各級將領也各自降了一級。

  而另外一份則是關於軍內懲誡的通報,裡面說街亭之敗的幾位主要責任人馬謖、李盛和張休被判以死刑;黃襲削去將軍之職,陳松削去參軍之職,兩人各受髡刑;向朗知情不報,罷免長史之職,貶回成都;後面換成硃筆,說馬謖已經在獄中病死,故以木身代戮,並李盛和張休兩人於前日公開處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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