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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氏哈哈一笑,她親熱地拍了拍善桐的手背,很有幾分推心置腹地壓低了聲音,好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一樣,同小夥伴輕聲叨咕起來,“我可就和你說啊,你除了你相公,也別和別人說去——這個宗婦,誰愛當誰當,我是不當的。誰是倒了八輩子霉才當!嫁進來以後,娘家也不讓來往,親戚朋友一個都不許我多說話,到了場面上就嫌我上不得台面,場面下頭叫了兩個老媽媽跟著我,行動就下臉面。我是進來當大少奶奶,還是進來做童養媳的?我欠她錢還是怎麼回事啊?從頭天遞茶就沒給我好臉!”

  她顯然是和桂太太之間發生了許多不快,也許是因為從前幾年,桂太太管束得嚴厲,她實在是也沒有交到幾個可以放心說話的朋友。此時有了善桐這個擺明車馬就是要和桂太太作對,又真的敢於下桂太太威風的弟妹,慕容氏顯得有幾分激動,在自己的屋裡,她撕掉了平時那張嫻靜沉默的面具,大有西北鄉間常見的大姑娘風采,聲音越來越大不說,還憤憤地拍了拍桌子。

  “我也不是沒學過,還沒過門呢就管起我們家的事來了。派了人到我們家,這個不許做那個不許做,管頭管腳,說是要教我規矩!我娘心疼我,當時就不想嫁了。說我們家門第淺,攀不上高枝!要不是族裡天天上門來坐好言相勸……”她哼了一聲,面上又露出了幾分甜蜜。“你大堂兄也是一有空就過來看我,我才不學呢!我們家不缺吃不缺穿,不稀罕他們家的富貴!沒想到學了幾年,過門她還是不滿意不喜歡,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我和大少爺說,我說再這樣我和你和離!你就把我休回去我走道,我嫁我鄰居二哥,人家可不嫌我有過夫家。”

  善桐再忍不住,她噗嗤一聲笑了起來,握著嘴滿是喜愛地搡了慕容氏一下,趕忙著道,“大嫂!咱們這樣的人家,也好意思把和離掛在嘴上?大哥聽到了,心裡還不知道怎麼難受呢。”

  慕容氏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她似乎很有談性,指著善桐笑道,“不是我說,這幾年來我也算是看透了。四弟妹我和你說,別看你們這群人,一個個都是什麼位高權重,過的那都是金山銀海的日子。其實那又怎麼樣?我看著你們還不如我娘舒坦呢,平時看著佃戶種種地,一天打發家裡幾口人吃飯睡覺,得了閒屋檐下一坐,大蒲扇一扇……倒是比我見到的這些奶奶、太太都要舒服。我想好了,這個勞什子宗婦,我是不當的,要實在不行,就說我死了,給含欣娶個後頭的,我自顧自回家走道……那也比現在強。”

  善桐是徹底有幾分目瞪口呆了,她欽佩地望著慕容氏,過了半天才笑道,“大嫂看得透徹……不過,想必大哥是沒有捨得吧?”

  慕容氏把心裡話說出來,見善桐居然沒有反對,似乎也很是開心,她盤腿在炕上坐了,托著腮笑道,“嗯,其實你也看出來了。含欣那個性子,是不如含春縝密大氣的,他這個人粗心得很。打仗的時候就要一個瑣細謹慎的師爺跟在身邊,回來以後,政壇上的事,爹就不喜歡他再全聽師爺的擺布了。說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師爺可以為你拿很多主意,但大事心裡還是要有數才行。含欣也是怕……”

  她壓低了聲音,“怕以後把家裡帶得跑偏了路,和、和……”

  “和我舅舅一家,達家那樣,站錯了方向。”善桐低聲為慕容氏補完了,心中對這一對夫妻的評價倒是上升了不少:人貴有自知之明,能放得下桂家大當家的好處,也是需要幾分決斷的。“但你們心裡要有數,改立宗子這是大事,就算自己人知道你們是情願的。但人都是這樣,誰知道背後誰在瞎猜疑什麼呢?族裡看你們小夫妻,肯定是有幾分古怪的……”

  她一下明白過來了,看慕容氏的眼神也不禁多了幾分佩服:這位大嫂雖然心機也許不夠精微細密,但見事卻很分明。她為什麼一下和自己相交莫逆?這是拿準了要是事成,兩家在族裡的處境幾乎都是一樣的尷尬,一樣是要靠著宗房,也一樣都是要受到宗房的制約。當然,長房不管怎麼說是要比十八房好上不少。可從慕容氏的角度來看,知子莫若母,恐怕桂太太不會不明白桂含欣為什麼忽然興起了這個主意。這麼好一番折騰,她心裡肯定不能痛快,而這位太太的心思,難道善桐還不明白嗎?你讓她不痛快了,她是肯定要想方設法也讓你不痛快的。自己的今天,恐怕就是慕容氏的明天。慕容氏的處境到時候說不定還要比她更慘。她也不是不了解自己這個婆婆,自然是要和善桐同仇敵愾,到時候遇事也有個人能說幾句話了。

  就是沒有利益關係,但憑她這慡利非常的性子,善桐都樂於和她往來。更不要說她的確也需要一個援手。她沖慕容氏會意地一笑,又按住慕容氏的手背,親親熱熱地說,“到時候,就免不得要偏大嫂親手伺候出來的嫩黃瓜吃了!”

  慕容氏卻沒有笑,她怔怔地望著善桐,忽然又嘆了口氣,略帶了惆悵和不解地道。“你們這些人啊……真是渾身都長滿了心眼。尤其是你,生得又好看,出身又這麼高,人又這麼聰明!我這一句話出口,你就像是摸透了我的心思似的,卻偏偏還叫我聽了只有高興,沒有不舒服……可我就不明白了,這麼多聰明人在一塊,怎麼就不能把日子越過越好,反而過得這麼糟心呢。這幾年來我在一邊看著,越是富貴的人家,糟心事兒也就越多,富貴平安的門戶,真是一個都沒有!你看看,就說我們家吧。按說婆婆的日子是多麼好過?可她卻非得……”

  她又看了看善桐,好像豁出去了一樣,秀麗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心虛,又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婆婆為什麼這麼看不上你?”

  善桐心中一動,便配合地作出了好奇的神色。慕容氏清了清嗓子,有幾分不自然地道。“這事我們本來也都不想提的,你也就知道知道,別往心裡去了。——幾年前我還沒過門的時候,聽說你那時候還小,為了陪哥哥治病,千萬里地跑到何家山去找權神醫。當時這件事傳回來,我聽說婆婆還是挺喜歡你的,覺得你這個人膽子大,主意正。我想你在何家山,還是見過我們家幾個少爺的吧……那時候你多大,十三歲、十四歲?”

  善桐心中多少已經有數了,她低聲道,“快滿十三歲……”

  “嗯,雖然年紀不大,可也是小姑娘了。”慕容氏頓了頓,又道。“我們家大少爺就不說了,二少爺倒是看著你好。從何家山回來,就天天和婆婆說,想說你做媳婦。婆婆心裡其實也不是不中意的,就是嫌你們家那時候門第低了點……哎,反正是再沒有比我更低的門第了,我當時就不以為然,不過婆婆跟前,也沒有我說話的份兒。”

  她自嘲地一笑,又道,“但這件事也不是那麼容易的,當時我和大少爺定親之後,婆婆就寫信向你們隔房的那個閣老家求親了。按婆婆的說法,我們這親事,是二弟求著成全的。那二弟就不能給自己挑媳婦了,這件事由不得他的性子。這都是婆婆身邊的老人偷偷告訴我的——其實還是嘴硬心軟,藉口打發二弟去了江南一次。二弟回來無可無不可的,婆婆就寫信過去說親。”

  “咱們家雖然在西北是牛,到了天下可就沒有那麼厲害了。你們楊家那個閣老,是皇上身邊一等一的大紅人,親戚又多,個個又都是能人。他們家女兒雖然多,擱不住求娶的人也多不是?我們也沒有連著催問的道理,這幾年來一件事耽擱了另一件事,那邊始終沒給准信,也是因為西北一直在打仗,刀槍無眼,誰知道誰什麼時候出事呢?許家那個少爺不就是,出去巡邏罷了,就那麼沒了……等仗打完了緊接著就是他們家太太的家喪,又是國喪……好在你自己也被你姐姐給耽誤住了。鬧騰到了去年,我們其實都覺得那邊親事肯定是不成的了,他們家水漲船高,未必看得上我們家。婆婆心底是更喜歡你的,畢竟氣話說出去,心裡不還是疼兒子?二弟雖然就和你在何家山見了那麼幾次,那幾年來,似乎也都一直惦記著你。後來你陪你姐姐來西安,我們看著都覺得你有當家主母的樣子,人也生得美,有見過那邊那位七姑娘的近親偷偷地來說,說是比她生得還好看。其實我們就等著那邊回個不字,轉頭就來提親的……沒想到這婚事峰迴路轉的,到末了是這個樣子。婆婆知道了,回來恨得打了一個可貴的花瓶,說是‘金窩不進,她進糙窩!真是不識抬舉!’,就是二弟回來以後,也都要比從前話更少了。婆婆看在眼裡,就更……”

  她掃了善桐一眼,“我想你說不定也看出來了,我就只和你說,別看婆婆對含沁關懷備至的,我倒覺得這是面子情,私底下她是一見到含沁就煩,不然當年也不會把他打發回天水去了。自從那事以後,她可不就是看著含沁更不討喜了?就連你也跟著受罪……這一次她肯贊成含沁入仕,我私底下還大吃一驚。總之啊,你要步步小心,今天的事,可不是就這麼完了,她是一定還有後招的。”

  善桐倒並不介意這個,她咬著唇,很想追問一句“二堂哥後來可好了吧?沒傷心太久吧?”,可又不敢露出端倪來讓慕容氏知道:慕容氏自己嚷著要和離是一回事,這完全是另一回事。想了想,還是把話題繞回了宗子的事。“我這倒無所謂,大不了我回天水去。可這宗子的事……聽大嫂的意思,是想在二哥定親前再說?”

  慕容氏本要答話,見丫頭們端了炒麵茶上來,便先住口,等人都退下去了,才呷了一口麵茶,讓善桐道。“你也喝!——可不是?我們耽誤了二弟這麼久,這回可不能再耽誤了,是不是宗子,說親的分量差得大了。因此想的是這幾天得空了就說……到時候,可有一場熱鬧看了!”

  善桐垂下眼啜了一口麵茶,雖然口中香甜,但心中卻不期然有幾分不祥的預感,她輕輕地嗯了一聲,低聲道,“是啊,到時候,可要鬧了……”

  179、解放

  這兩個桂家少奶奶雖然出身迥異,性格其實也是迥異,連身份處境都是迥異,但有了一個共同的敵人,彼此間就很有話說,頭碰頭吃了半盞麵茶,那邊桂太太果然派人來喊。兩個人過去陪桂太太娘家來的婆子說了幾句話,自然面上也都是客客氣氣的一團和樂,連慕容氏和桂太太這對妙婆媳彼此都親親熱熱,桂太太又把善桐介紹給娘家打發來請安送生日禮的老嬤嬤認識,因她是新媳婦,含沁和老九房的關係,桂太太娘家人肯定也是知道的,這老嬤嬤就問得細了,“是哪家的閨女?看著倒是怪可人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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