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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桐這近一年來,經歷過許多風風雨雨,此時回首前塵,想到去年的往事,真是覺得仿若隔世。因為婚事已成,看善婷倒是沒有從前的刺眼,還是多了幾分親近的,“我當時又哪裡知道……這還不都是家裡人的意思。”

  善婷自己也定了一門親事——年紀大了,就算家裡人再想高嫁,沒個合適的人家,也實在是摒不住。說的就是西安城內的富戶人家,雖說家裡沒官,可論家事是比小二房不差,說的也是個秀才女婿。兩個小姑娘手握著手,倒都覺得有幾分不舍了,雖說從前也不見得多親近,但都有幾分出嫁前患得患失的心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話說手都捨不得放開。還是善婷先問,“你怕不怕?”

  她一邊問,一邊自己不禁打了個寒顫,倒逗得善桐哈哈大笑,笑完了自己想想,也道,“怕,怎麼不怕……那邊什麼樣子,雖然家裡人都去看過了,也說不錯,可畢竟沒有自己去看過的,哪能不怕?”

  善婷略帶羨慕地看了善桐一眼,低聲道,“你就好了,好歹是一起長大,兩家沾親帶故,也算是知根知底的。我那一個,我就看了幾眼,想和他說說話,娘嚇得不得了,直說怕婆家嫌我不矜持……他連我都沒見過,我看著他倒是還好,就、就怕……”

  她聲若蚊蚋,垂下頭去,千般不安終究是再忍不住,“就怕他不喜歡我……”

  其實就是夫婿喜歡,那也還有舅姑長輩,妯娌小姑等五關六將要過,善桐一邊想:還好我和沁哥是再熟慣不過的了。一邊又有些微微的戰慄——大姐唯恐自己不知道桂太太的厲害,一過門就吃虧,私底下是早就千叮嚀萬囑咐,恨不得把所有的招都預先給妹妹支好,可她不知道,善桐是要比她更熟悉桂太太得多了,她對情勢的估計甚至要比大姐還壞,從前心裡只想著,只要和含沁在一起,什麼困苦都不怕。可眼下困苦到了眼前,就算她毫無悔意,也不禁是有幾分忌憚的。

  母親這小半年來都和她分隔兩地,連照面都沒打過,姐姐和自己數嫁妝的時候,這提了那提了,連嬤嬤奶奶都送了一支金貴的鳳釵過來,就是沒提母親。將來出嫁之後,指望娘家給自己撐腰,那是鏡花水月的事了,這一場硬仗該怎麼打還得和含沁商量,雖然她不是沒信心自己贏不了,可也有心理準備:剛出嫁這幾年,日子是好過不到哪裡去的……

  可看了善婷一眼,她又安耽了下來:比起同善婷這樣,兩眼一抹黑地嫁到夫家去,她也沒什麼可以抱怨的了,怎麼說,這個夫婿是她自己選的。

  “你有哪裡不好,他會不喜歡你呀?”她就措辭安慰善婷,“快別多想了,花一樣的大姑娘,人家巴不得早日把你給娶回家呢……”

  “話可不是這麼說。”善婷又擔心起來,她咬著下唇執拗地說,“就是千好萬好,那也有不喜歡不中意,日子就是過不到一塊去的……”

  這話又正中了善桐的心事,她出了一回神,才猛地甩了甩頭,笑著才要說話,那邊六州又來報,“十三房大姑娘來看您了。”

  善婷素日裡和善喜倒是淡淡的,她不喜歡善喜,善喜也不見得多喜歡她,聽善喜來了,她就站起來告辭。又叮囑善桐,“出嫁了也要常來常往,別生分了。”

  又有些酸溜溜的,“我知道你們素日裡就要好,可不是到了這時候,她還要來搶我和你說話的這點工夫?”

  其實善桐這小半年來雖然在家住著,但她自己養病在先,病好了又要趕製嫁妝,雖說嫁衣是請繡娘做的,但總有些零碎的玩意兒需要她自己趕工。又因為是說親的身份,不好擅自出門,連善桃出閣她都沒去,善喜這邊,說親的媒婆都要踏破門檻了。她倒也很少過來找善桐,兩個人雖然就住在隔鄰,但也很有了幾分生分。今天她要是不來,善桐還真要去派人請她過來了——眼看著過幾天就是婚期,到時候老禮這一套那一套的,她可沒時間和善喜話別了。

  “你知道我忙。”她就快言快語地搶白善喜,“你也不多來看我幾次!好沒有良心!”

  小半年不見,善喜也的確長成大姑娘了,這個看似清秀怯弱的姑娘家面上透出了一股薔薇色的紅暈,就是不害羞看著都像是在害羞,要不是熟悉的人,是很難看出她心底的剛強與倔強的,她挨著善桐坐下了,欲言又止,又搖了搖頭,才從身側掏出了一個小手絹包,送到善桐手上,低聲道,“這不還是來了嗎?我娘先頭送來給你添箱的你看著了?那是我娘給的,我這裡私房給你一個東西,你別嫌粗陋。”

  善桐拆開看時,見是一個精工細作,用絡子穿成了蝙蝠絡的玉佩,一眼就看得出來:玉質光潤雕工精緻,輝煌燦爛的,決不是什麼凡品,並且還十分眼熟。她想了想,不禁大驚失色,一把把玉佩塞回善喜手心,“這不是你爹傳給你的?你傻啊,送給我這算什麼,你還不自己留著!”

  善喜搖了搖頭,她忽然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善桐還沒來得及拉呢,她又站住了腳,啞聲道,“明兒你出嫁,我是不能來送嫁的了。我從小獨生,你就像是我姐妹一樣,也就是這東西代我心意了……”

  和別人善桐還客氣,和她,善桐是一點都不講禮貌了,她一把拉住了善喜的肩膀,把她拉到炕上坐好了審善喜,“你怎麼回事!明兒你不來送嫁你做什麼?出什麼事了,你仔細說呀!”

  善喜抬眼看了看善桐,又垂下眼帘,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忽然煩躁地道。“是哥哥——說是……說是你和桂家少爺是私定終身,大不體面,怕我……怕我和你太親近,學壞了你。這半年來都不許我過來看你……”

  她的哥哥,當然就是出身小五房的善楠了。善桐是怎麼都沒想到她會得到這個答案,她一下懵了,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是了,以善喜處境,這件事她是不可能和哥哥回嘴的……她也不會和哥哥回嘴,她還要指著哥哥照顧她娘為她操辦婚事呢……

  她努力地鎮定了一下,咽下了滿嘴的苦澀,輕聲道,“這,我不怪你!楠哥說得對,我這可不是規矩女兒家該做的事,你別學我。”

  她又一把把玉佩塞回了善喜手裡,低聲說,“可這東西你還是不能給我,這是你爹留給你的,我不能要。你放心,我知道你心裡和我好就夠了,我不怪你!等出嫁了你要是還能看得上我,你再給我寫信吧。”

  見善喜咬著唇,淚花在眼圈裡打轉,她又反過來催善喜,“快回去吧!你這次過來,恐怕楠哥還不知道?他要問起來,你就說是給老太太請安來的……”

  善喜幾番欲言又止,卻還是被善桐推出了屋子,兩人隔著窗子對視了一眼,善桐擠出笑容來,對她揮了揮手。見善喜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屋子,她又反過身來坐下,一時間只覺得五味雜陳,半天才苦澀地一笑:這半年來不聞窗外事,只是埋頭繡嫁妝,真是對人情冷暖,都有幾分疏忽了。

  因為她一向是跟著老太太住堂屋偏廂,把這裡充做閨房,到底是有幾分不莊重。祖屋裡又住滿了人家,騰誰都不好,因此善桐的嫁妝是在二房小院裡陳列著的,她也要到那處出閣,等到了下午,老太太便張羅著把善桐挪過去居住,又派了張姑姑來和她做伴。等晚上王氏、二老爺回來,一家人見面吃了飯,善榴也親身陪著妹妹回來要和她一道睡。善桐心知這是擔心自己和母親又起衝突——母女倆已經很久沒有居住在一個屋檐底下了,她不禁有幾分好笑,就推姐姐,“去和姐夫睡一道吧!為了我的事,你耽擱了小半年!還不去審審他,可有沒有背著你亂來。”

  諸燕生也就是今天才陪著岳父岳母一道過來,飯桌上不敢放肆,都看了善榴幾眼,小夫妻年輕恩愛,不彼此想念那是說假的。善榴盤旋了一會兒,見善桐神態安然,便也就妥協了,“眼看就要出嫁,你可悠著點,別又鬧出事來,那就不好收場了。”

  善桐自然是滿口答應——她也的確是不敢再鬧出什麼風波了。就算心底還有些說不清的衝動,使得她想要見母親一面,但為了不使姐姐的苦心白費,她的確安安穩穩地在屋裡呆到了初更,因臨近婚事,家裡瑣事也多,張姑姑身為大管家,又被大太太叫到祖屋去了。善桐有幾分蠢蠢欲動,但想到母親連月來的表現,又有些心灰意冷,在屋內坐立不安,來回走了幾步,只聽得屋門口一聲輕響,她還當是母親,猛地回過頭去時,卻見一個憔悴而清瘦,打扮得甚至有幾分寒酸的中年婦人站在門口,正握著門帘,有幾分惘然地望著她。

  要不是她的輪廓還沒變,一打眼善桐真有幾分認不出來她了,二姨娘在這幾年來實在是老得不成樣子了,要說五六年前,她還是個嬌俏的少婦,那麼現在她看起來幾乎都趕得上大太太了。鬢邊不要說銀星點點,甚至已經有了一片斑白。

  善桐驚得站起身來,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望住二姨娘茫然無語,兩人對視了一會,二姨娘才啞聲道。

  “聽說三姑娘明天就要出嫁了。”

  善桐失措地嗯了一聲,慢慢又在炕邊坐下了,二姨娘就像是一個醜陋的傷口,又令她有幾分害怕,又令她挪不開目光,有幾分病態地著迷,她似乎被一種情緒給鎮住了,竟失去了往常的從容和沉穩,她怔怔地看著二姨娘走近屋內,這一次,她順服而有禮地跪在了炕邊,看得出來,這動作是經過精心調.教的,從動作的幅度來看,更像是西北高門之間的禮儀,倒沒了京城味兒。

  “我沒什麼能給三姑娘添妝的。”二姨娘說。“也沒這個身份,只能給三姑娘磕個頭了。”

  她便恭謹地叩下頭去,善桐嚇得一時都呆了,等她磕到了第二個,才跳開來說,“你!你何必這個樣子!”

  二姨娘便止住了動作,她的呼吸聲似乎一時也粗重了起來,有一種幾乎是痛苦的堅忍,從她聲音底下露了出來,她的語調輕得幾乎像是自言自語,她說。

  “在這個家裡,也就是三姑娘把我當個人看了。”

  善桐一時間不禁啞然。

  想到那麼多年來她和二姨娘之間本來不該發生的鬥爭,想到她背著母親私底下壓制二姨娘,和她過的那招招式式,忽然間她覺得很有幾分諷刺:她從來都不喜歡二姨娘,甚至是力主限制、打壓住這個不省心的妾室,就是現在,她想的也是維持著二姨娘被徹底壓制的局面。可就是這個樣子,對二姨娘來說,她也是這個家裡碩果僅存,還拿她當個人看的成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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