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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對家人永遠十足嚴厲的中年人,在懷中小女兒細細的顫抖中,似乎也終於不禁流露出了一絲軟弱,他將額頭擱在了善桐頭頂心內,蹭著女兒纖細的髮絲,聲音也有了一絲模糊,“你放心,爹什麼事兒都能安排好。你哥哥就治不好又怎麼樣?一世富貴無憂,難道不好?一輩子就你們六個孩子,哪一個爹都不虧待……”

  善桐抽搐著肩頭,不知為什麼,她雖然很有淚意,但眼眶卻乾澀得很,只是空洞地酸著,卻並無一點濕潤。

  想到善梧方才面上的痛苦,想到二姨娘,想到母親,想到大姨娘想到善櫻,甚至想到了那大伯房內素未謀面,便已經被下了絕育藥湯的通房……無數的面孔在她心頭打著旋兒,又快又急地絞著漩渦,漩渦底心有一句話慢慢地浮了起來。

  善桐想,家規真是一點都沒有錯,以後我的夫君,除非我自己沒法生育,不然,我也決不讓他納妾。

  她又閉上眼睛,將面孔往父親肩上,埋得更深了些。

  129、發作

  夫妻之間畢竟沒有隔夜的仇,有了善梧一心一意為王氏背書,善桐又口口聲聲抬出榆哥來為王氏求情,又過了兩天,二老爺和王氏雙雙帶了兒女們來請安的時候,王氏眉宇之間就見了笑模樣兒,話也多了,一場風波,就這樣消弭於無形。

  二老爺已經足足有兩三年沒有片刻休息了,這一次調任陝西巡撫,赴任期是給得很長的,多少也有體恤大臣,讓二老爺好生休息一番的意思。更重要也有前任擦擦屁股,將場面敷衍得好看一點的用意。二老爺自然是心領神會,索性就在楊家村內安穩居住,每日裡早上給老太太請安都是一絲不苟,“宦海沉浮,一轉眼近二十年沒有侍奉過母親起居飲食了。”

  老太太也不是不開心的,小五房本來就已經夠顯赫的了,如今二老爺又升任了陝西巡撫,雖說這個巡撫,上有刁婆婆下有惡媳婦,與其說是一方父母,倒不如說是單單為了牽制桂家捧出來的菩薩,但至少品級放在這裡,強龍不壓地頭蛇,不論是在村子裡還是在村子外,小五房的面子顯然又大了幾分。

  再說,二老爺又深知母親的心意,這一個多月以來,不是和王氏起居,就是自己住在書房內,偶然進一進大姨娘的屋子,卻是絕沒有寵幸過二姨娘。老太太這才信了從前二房裡傳回來的耳語:這位二姨娘因為自己資質愚鈍,在老爺跟前都是不大受寵的。

  “也不是說就沒有受寵過。”老太太就和王嬤嬤閒話。“當時顏色新鮮的時候,恐怕也紅了幾年,現在兒子都這麼大了……嗐,紅顏未老恩還先斷呢,以色侍人者,能得幾時好呀。”

  王嬤嬤家裡到底是開糧號的,西北饑荒雖然鬧得大,但對她這個老太太自然是絲毫影響都沒有。幾年過去,雖然已經是滿頭白髮,但依然紅光滿面,透著硬朗。她盤坐在炕上吐了幾個煙圈,“畢竟善梧天性聰穎,很有出息,恐怕二太太還是看在兒子的面子上,平時多容讓著生母呢。”

  老太太就不樂意了,“家裡還少了聰明的孩子?怎麼說是個庶子,將來有了出息,有他那個生母在,要挑唆著和榆哥作對了,那該怎麼辦?姐妹們出嫁後畢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又怎麼說也是親兄弟,到時候檀哥就是想插手都不好插手,榆哥豈不是就只能吃虧了?”

  王嬤嬤張了張口,本想來上一句,“要是榆哥能夠治好,這就都不用說了。”——不過看了老太太一眼,她還是咽下了口中的話語,轉而笑道,“清哥才回來呢,這幾年也辛苦他了,我看著都不敢認了……和從前出門考功名的時候比,幾乎是兩個人了!我看這幾個月,您就少讓他操心了。也讓兒子清靜清靜吧!”

  也就只有王嬤嬤這樣積年的老人,現在又出去榮養,才能這樣和老太太說話了。老太太心裡多少有些沒滋沒味,一掀眉毛,她訕訕地道,“你不懂,眼看著九月就是鄉試了,梧哥的確聰明是有一點的,這萬一中了舉,她還不得更張狂起來?到那時候再收拾她,恐怕海清又要攔著了。也的確,兒子考出舉人,那就是大人啦……怎麼都得顧著梧哥的體面不是?”

  這也的確是大實話,王嬤嬤也沒招了。她沉默了半晌,才苦笑道,“我的老小姐誒,家務事還不就是這樣,千頭萬緒的,你有你的苦,我有我的苦。這該怎麼整,奴婢還真不知道咋說話了。這裡還有一個科舉……哎,不好說,不好說。”

  老太太就靠回了迎枕上,她頗富深意地瞄了王嬤嬤一眼,但笑不語。

  王嬤嬤本來已經跟隨兒子常住寶雞,這次回來,是特地探望她奶兒子二老爺的。雖然老太太也很思念家中老人,硬是在祖屋留她睡了一晚——就和善桐同炕,但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被二老爺和二太太親自接回了二房的小院子裡。和二老爺敘了半天的家常,這才摟著善桐,同二太太關起門來說話。

  老太太這一長串抱怨的潛台詞,倒是沒能瞞得過王嬤嬤,她和二太太寒暄了幾句,便一五一十地將老太太的話轉述出來,笑著就問二太太,“怎麼這幾年來,那一位非但沒有消消停停的,反而還鬧出了極大的動靜?”

  王氏也頗為無奈,她嘆了口氣,“其實前幾年局勢緊,她倒也是安分的,就是多吃多占,私底下也是拿去補貼梧哥。這我都看在眼裡,也就不多說她什麼了。可老爺回來之後,又很少進她的屋門,也不知她怎麼想的,行動反而越發乖張起來,這幾天指桑罵槐、借題發揮,高聲大氣地已經罵了幾次。老爺回來是難得的喜事,我也就沒怎麼說她,不過是派人過去敲打一番,讓她別嚷得全院都知道了而已。”

  善桐坐在王嬤嬤身邊,聽得母親這樣一說,不禁也訝異地挑起了一邊眉毛,卻又很快也恢復了表面的平靜。

  父女之間當時的那一番對話,其實也不是沒有深意。父親和母親和好,的確在善桐算中:這一番話也許是為母親求情,畢竟母親為這個家的確也作出了許多犧牲,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卻也不能說不是一個狡猾的提醒。善桐兄妹倆為了家庭和睦,還在父親的授意下隱瞞了榆哥病情真正的來由呢,這件事要鬧出來,母親又豈能善罷甘休?到時候,她可就真正占著理兒了。

  夫妻之間也許就是這樣,恩恩怨怨再鬧得厲害,也還是有斬不斷的聯繫。不說別的,就是善榴往下這三個嫡出的兒女,都使得父親不可能輕易和母親翻臉絕情,到最後父親會讓出一步,也並不值得訝異。

  她沒想到的是,父親這一步卻讓得這麼果斷,居然就真的不管二姨娘的事了……

  是父親和母親私底下有了一番較量,兩夫妻攤了牌,母親不許父親再插足到二姨娘的事裡。還是事到如今,二姨娘已經被寵慣挑撥成了一個怪物,連父親的呵斥都沒有辦法約束,事態也已經超出了父親的控制?

  可不論如何,這件事她都沒有餘地去管了,父輩妾室,她也根本就沒有身份說話。現如今連祖母都被二姨娘幾次三番的僭越惹怒,父親也已經撒手不管,家裡還有誰會站在二姨娘這邊呢?

  接下來的談話中,善桐一直保持了沉默。等吃完午飯,她更是沒有在母親身邊侍奉,而是進了善櫻的院子裡,“這幾天病好些了沒有?”

  善櫻身子骨也的確是孱弱,前幾天洗過頭,濕著出了屋子,便又鬧著感冒發燒的,將養了好些日子才恢復過來。如今雖然還在床上躺著,氣色卻看著健康多了。兩姐妹說了幾句話,善桐在炕上坐了,同善櫻面對面做了一會針線,就聽到遠遠的又傳來了尖銳的呼喝聲。

  善櫻就嘆了口氣。

  “都覺得爹這次回來,她又要鬧了。”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對著善桐抱怨。“就是沒想到她居然鬧得這麼利害——連爹都看不過眼了,前兒晚上把她叫到屋裡數落了半個時辰,到後來都吼上了……她也不知道收斂,才安分一天,就又鬧上了。”

  善桐手裡的動作不由得就是一頓,她立刻想到了梧哥昨天早上反常的萎靡,和眼底深深的青黑。

  “要不是母親慈和,到底還是遣人去把父親請走,還不知道父親要發作多久呢。”善櫻怏怏地說,“最怕她晚上罵人,聲線傳出老遠,我聽著都睡得不踏實。”

  二姨娘雖然蠢笨愚鈍,但總有些市井裡的心機,怎麼這幾年來,就鬧成這個樣子,讓人的憐憫都要變成憎惡了。善桐似乎能琢磨出其中的緣由,又似乎實在是不大明白。她頓了頓,想說什麼,最終又只能粗率地道,“長輩間的事,咱們就別管那麼多啦。繡花繡花,明兒到了大伯母跟前,你又要挨批了。”

  善櫻嚇得一聳肩膀,再不敢多說什麼,兩姐妹安安靜靜地繡了半個時辰的花,那邊罵聲始終不曾住,好在白日裡市聲嘈雜,聲音落到善桐姐妹耳朵中時,已經聽不出意思了,只知道二姨娘是又在打罵小丫鬟子罷了。

  又過了一會兒,那邊又熱鬧了起來,遠遠的只能聽到一個男聲也加入了戰局,喝罵了二姨娘幾句,二姨娘卻偏不服氣,又提高了聲調還了嘴兒,兩邊一來一往,倒鬧得更嘈雜了。

  善櫻就有些忍不住,她鬼鬼祟祟地看了善桐一眼,綿羊一樣的表情里又多添了少許膽怯,善桐掃她一眼,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就告誡妹妹。“不許派丫鬟過去,不說讓母親知道,就是大姨娘知道了,都必須要說你的。”

  正說著,大姨娘也進了屋子,這個和善櫻幾乎一模一樣,面上都是一團和氣的中年婦人,一進屋就搖著頭感慨了一句,“真是造孽!”

  她顯然是聽到了善桐的話尾,便也立起了眉毛瞪了善櫻一眼,“你是要把事兒招到咱們院子裡來?和你很沒有關係!安心繡花吧你。”

  善櫻素來是很尊重生母的,聽了大姨娘的話,便也不敢多說什麼,低著頭只是繡花。倒是善桐看她實在好奇得可憐,等大姨娘出了屋子,便淡淡地道,“今兒梧哥恐怕沒有去宗學吧……要是爹過去數落她,她肯定是不敢還嘴的。也就是梧哥過去,兩個人才能吵起來了……”

  善櫻一縮脖子,和大姨娘一模一樣,也感慨了一句,“真是造孽!”

  屋內便再沒人說話了,又過了一會,那邊院子裡終於靜了下來。沒多久,王嬤嬤便也進了善櫻屋子,她笑眯眯地問了善櫻的好,又捋了捋善桐的頸發,看了看兩個小姑娘的針線。再坐了一會,便起身道,“走,三妞妞,咱們回去吃點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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