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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這時候,大家大族的底蘊就看得出來了,整個陝西也就是寶雞、西安一帶,受到戰亂影響較小,不比寶雞往西,已經是連綿焦土,連農戶都不剩幾名。鳳鳴府在這個春天卻是綠意處處,隨處可以見到佃戶們在田間勞作。而又有誰不知道,這鳳鳴府的土地,十成里倒有七成都在寶雞楊家名下呢?

  諸大奶奶自從出了函谷關,便覺得西北這些年來實在是多災多難、命運多舛,著實擔心起了家中親朋。直到過了西安進入寶雞地界,望見了滿目的綠,心頭才漸漸鬆了下來,居然還順著馬車顛簸的節奏打了個小盹兒,待得車行漸漸緩慢下來,才猛地一點頭,徐徐醒轉過來。又掀起帘子嬌聲問,“燕生,這都走到哪兒了,怎麼還沒到啊?”

  諸大少爺便從馬上彎下腰來,微微笑道,“你再睡一會兒不妨事的,前頭有兵士運糧要過,咱們得慢點兒走,免得反而堵住了路。”

  運糧、運兵,雖說自從去年冬天開始,北戎終於支持不住,開始節節敗退,但大秦並未鳴金收兵,反而是接連前犯,現在的前線早已經不在善喜境內,甚至連甘肅這條狹窄的河西走廊,都有大部分全落入了秦兵掌握之中。帥營也從定西一帶,前遷了八百里不止,這收復失土,固然是令天下振奮的大好事。但對諸大奶奶來說,打從西安出來,一天的路走了兩天,全是因為時不時要給軍隊讓道,就是再好的耐心也都將將要耗盡了,她唇兒一翹,不禁就和諸大少爺抱怨,“越打越前,這糧食也就越送越遠,難怪爹越來越瘦,看著足足老了十歲!這千鈞的擔子是都壓在了他一個人肩上,略出差錯,就是砍頭的大罪,可就是事事做好了,也不見得有什麼功勞。怪道沒人和他爭這個糧道的位置——最是實心的傻瓜蛋,才肯去做糧道呢。”

  事關岳父聲譽,諸大少爺不能不出聲了,“五十歲不到就是從二品的地方大員,去年是連著升了兩級……朝廷待岳父,已算不薄啦。”

  這還不是因為楊家內有小四房大爺隱隱蔭庇助力,外有自己公公諸總兵在朝中上下打點,母親在陝西把桂家老九房哄得開開心心,自己在京城也沒有閒著,時常到國公府上拜訪……要不然,就是有天大的功勞,還不是要被許、桂兩家人全都昧去?爹能升上半級,都算是老帥們的慷慨了。

  畢竟是出門在外,有些話也懶得細說,諸大奶奶微微一哼,便也放下了這個話題,而是同夫婿念叨,“也不知道妞妞兒如今生得多高了,長大了沒有,梧哥、榆哥今年也都是可以下場的年紀了,榆哥要是治好了結巴,我看拿個秀才是沒有二話的……”

  出嫁至今已經四年,前幾年西北亂成了一鍋粥,連通消息都困難,也就是到了這一兩年間,才漸漸和娘家恢復通信。這一番回家省親,大奶奶自然是著急上火,恨不得肋生雙翅,能一下飛過這十幾里路,飛回村子裡去。和諸大少爺有一搭沒一搭,說了好半個時辰的話,等前頭運糧的民夫隊過完了,一行人頓時放開馬速,不過一個時辰,便已經遠遠望見了楊家村的輪廓——夕陽西下,岐山一角遠遠看去,似乎不過是一塊大青石,而建築多而密集的楊家村被村牆一圍,夕陽下眯眼看過去,倒像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很有幾分森然的味道。諸大奶奶歸心似箭,一時間真恨不得從車裡出來,上了丈夫的馬,和並肩飛馳過去。

  好容易到了河邊,過橋時諸大奶奶還道,“看,扶手上有好些刀劍痕!這都是從前所沒有的——”

  話才說了半句,她一下就掀起了帘子,又驚又喜地道,“哎呀,那不是梧哥嗎!傻孩子,在橋頭等多久了!——長高了,是個大小伙子了!”

  話還沒有說完,諸大少爺已經撥馬迎了過去,高聲招呼了起來。歡聲笑語頓時點綴了寂靜的黃昏,在橋頭灑下了一串又一串由足音、蹄音、話音、笑音混在一塊兒的熱鬧。諸大奶奶在村口下了車,一把就挽住了弟弟的胳膊,就著夕陽仔細地相了相,她滿意地道,“真長大了,三弟,很有些玉樹臨風的味道了——怎麼沒見榆哥,三妞?”

  善梧今年也的確算是個大小伙子了,剛滿十六歲,已經開始二次發身,身形要比大奶奶遠嫁時躥高了足足幾個頭,他和生母頗有幾分相似,面容清俊中,又帶了分精緻的嫵媚,雖然年紀大了,但並不大有西北漢子的颯慡憨厚,反倒很像是京城中那些個淡眉淡眼的富家子弟,氣質也帶了冷清。雖然此時見到姐姐,已經是滿面歡笑,但依然隱隱給人以清高出塵之感。

  他聞聽得姐姐詢問,便道,“大哥自從前年去了定西,就再沒回來,一直跟在權神醫身邊持續針灸,上個月剛捎了封信,說是也快動身回來了。恐怕這幾天也能到家了吧!至於三妞,她說自己年紀到了,也不好隨意出來拋頭露面,便在院子裡等姐姐了。”

  “哦!”諸大奶奶不禁精神一振,“好,能針灸必定就是可以治。聽說已經幾乎不結巴了,我們的榆木疙瘩也有開竅的一天——還有三妞妞,多大的人,才剛成年沒有一年兩年,也就學著講究起來了?”

  梧哥不禁莞爾,“喝,姐你是不知道,打從何家山回來,就好像換了一個人。心也不野了,也不愛騎馬了,成天就窩在屋子裡,和善櫻一道刺繡呀,同隔房的善喜一道讀書練字呀,貞靜得就好像南邊的大家小姐一樣。就是娘和祖母都嚇了老大一跳,直說出去見識一番世面,倒是把妞妞兒給歷練得老成得多了。現在雖然才十四歲,可看著就和小大人一樣,幾乎是從不行差踏錯的。家裡的事,好些都是她幫著祖母打點呢。”

  早就看出來三妞是個可造之才,雖說善桂、善柏並善檀幾兄弟,都已經由大伯安排,進京中讀書,兩個嬸嬸這兩年倒是都回了村里服侍祖母,三個兒媳婦在一邊呢,祖母誰都不挑,挑的卻是妞妞過來幫忙,肯定還是存了歷練她的意思。看來,還是想為善桐物色個詩禮傳家的大戶人家,讓她出門做當家主母的……也好,善桐那性子,做個二兒媳婦、三兒媳婦,肯定和大嫂犯相,倒的確是塊當家主母的材料。

  諸大奶奶心不在焉地思忖了一會兒,便又露出笑來,補了一句,“櫻娘呢?也是個大姑娘了吧?”

  “都大了,櫻娘也出落得和花骨朵一樣,都說滿村里除了三妞,也就是櫻娘最出挑了。”善梧一邊領路,一邊就和諸大奶奶如數家珍。“現在家裡的兄弟們,檀哥、榕哥、桂哥、柏哥、楠哥都在京城,姐妹們也就是二姐姐在大伯母身邊,大家也都平安,萬幸我們家這一次雖然經過一點風波,大體也都還保全了。就是可惜了四妹身體弱……沒有熬過去。”

  諸大奶奶面色一整,忙和丈夫道,“拜見過長輩,我們也去四妹靈前拈一柱香。”

  她又換出笑容來,欣賞地看了梧哥一眼,“祖母身子好?娘身體好?三叔、四叔都還好?”如此一路問,善梧一路答,總不過都好兩個字——又反過來問二老爺‘爹在西安還好吧?’,一行人邊走邊說,已經進了小五房祖屋所在的巷子,一路自然不乏招呼聲。諸大少爺夫婦也都一一認真問好,等近了門前,才要推門而入時,吱呀呀一聲,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已經推開門來,歡喜地招呼了起來,“大姐!”

  諸大奶奶頓時眼前一亮,她欣賞地望著眼前這個柳眼梅腮,娉娉婷婷,柳條兒一樣纖弱的小姑娘——“櫻娘真是大了!”

  一邊忍不住就握住了她的肩膀,輕輕一擁,一轉身王氏早已經掀起帘子,幾步出了屋就向著女兒來了,雖說雙唇緊抿,但眼眶邊上卻無疑已經掛起了淚珠兒,大奶奶看見,眼角頓時也是一酸,才要行禮,早被王氏扶了起來。母女倆頭碰了頭,要說話時,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已經一聲接一聲地低低啜泣了起來,多虧周圍人勸解住了,又進了裡屋拜見祖母並叔嬸等人,大家彼此行了好一段禮,這才坐下說話。諸大奶奶又游目四顧,牽掛之情溢於言表,“三妞妞人呢?怎麼不見!”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太太和王氏面上都掛起一絲笑意,才要說話時,只聽得屋外腳步悉索,節奏卻依然不疾不徐,不片晌,便有一位少女轉進屋內,掀帘子進來笑道,“大姐大姐夫,方才有事出去,沒能在門口候著,真是失禮了!”

  諸大奶奶哪會和她計較這麼多?她幾乎是失態地半站起了身子,又是驚喜,又是欣賞地望著善桐,半晌才道,“我們家三妞是真的大啦——”

  話尤未已,不知為何,忽然又有些心酸,她的眼睛又紅了。

  楊家打從老太太馬氏起,一家人長相都不算太差。就是長相相對最平庸一些的四太太蕭氏,也是眉清目秀,氣質文靜。一家子的小輩,更是個個賞心悅目。打從諸大奶奶自己開始,往下幾個妹妹,都算得上中上姿色。善桐小時候也是白裡透紅,一雙桃花眼又生得好,朦朦朧朧的,似乎總含了笑意,略微眨一眨,便能眨得人會心一笑,打從心底發生憐愛。可沒想到這四年不見,她居然脫胎換骨,長成了這麼一個令人驚艷的豆蔻少女。就說那一雙眼,雖然依然還是笑意彎彎,朦朦朧朧,可眼神里似乎就帶了電,略微一眨動,就算是諸大奶奶,都有些麻麻痒痒,更別說眼波流轉,似笑非笑略帶羞澀時的風流態度了。

  唇瓣更是無須蔻丹口脂,已經是天然一段櫻紅,不論是笑也好,抿緊也罷,看著都似乎帶了一層水光。膚色更不用說,光滑得好像剝過殼的雞蛋,又似乎是才點過滷的嫩豆腐,稍微一點,似乎就會哆哆嗦嗦。她就只是站在當地這麼一笑一招呼,就把身邊的善櫻比成了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圓臉小姑娘,什麼柳眼梅腮娉娉婷婷,在善桐一笑之下,已經全不是個兒了。

  就算是諸大奶奶,也不免要在心中略帶妒忌地想了一句,“就算是我,恐怕也未必比妹妹生得好看。”這才發自內心地欣賞起了妹妹的姿態,又把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住了,幾乎是呻吟地說了一聲,“姐姐真想死我們三妞了!”

  這才鬆開手來,令善桐拜見姐夫。眾人這才分主次坐下說話,老太太挑頭,就問起了諸燕生一路上走來的見聞。

  諸家當年究竟還是外出避禍,大部分族人在河北老家落腳,一些近支宗親也有跟到江南去找諸總兵的。大奶奶跟著丈夫,大少爺進了京中國子監武學讀書,小兩口便在京城置辦了產業,也有模有樣地過起了自己的日子。兩年前大奶奶生了個大胖小子,喜訊傳到江南,非但諸總兵喜之不盡,連老太爺、老太太都要抱曾孫,小郎君過了周歲生日,便被送到江南,養在了曾祖父母膝下。到如今倒是還沒見過母族一家,這一次回來,大奶奶本來要帶他一道回來拜見的,無奈西北戰事連綿多年,她一來是吃不准家裡境況如何,二來也聽說道路阻塞難行,帶個孩子難免不便,也就只好留待下次有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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