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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日早起吃過飯,她又要縮回自己的小帳篷里看書。因為榆哥和權仲白混的好,住所又在左近,溫老三今日還輪休,楊四爺吃過飯就去找溫老三釣魚——軍中管得緊,不許吃酒賭博,楊家人因有祖訓,絕不准嫖宿,因此溫老三一旦閒下來也是無聊得很,時常還過來坐坐,和善桐等人也漸漸熟稔。這一次釣魚,他還讓善桐跟著一起去:“讓你嘗嘗凍魚生的滋味”。偏偏善桐無心出門,終於是給推了。

  在帳篷里坐了一會兒,考慮到衣物實在是補無可補,她便打算把自己一開始上手時,手藝還生澀的那些作品給拆了重做,卻是手才一動,那邊榆哥就探進頭來,結結巴巴地道,“別老在屋裡呆著,多悶得慌,你、你要閒著,就和我到子殷大哥那裡坐坐玩玩。”

  也不知道究竟是針灸有用,還是善桐的心理作用,她總覺得榆哥現在雖然說話也還有些結巴,但較從前是要好得多了——只是又不敢說,怕最後不是,榆哥空歡喜一場。她也實在是閒坐得久了,無聊得厲害,便想,“我這樣傻想傻想的,有什麼想頭?還是要多認識權神醫一番,對他的為人知道得才更清楚些。”

  就隨著榆哥一道出了帳篷,出於習慣,就要挽著哥哥的手一道走,不想榆哥卻抽出手道,“哪、哪有兄弟之間環著手走路的?”

  善桐真是覺得他反應的速度,比起從前要有些微加快,雖然還將信將疑,但心中卻也難免喜悅,抿嘴一笑,非得要環住了榆哥的手,道,“我們家兄弟感情特別好,不行麼?”

  榆哥翻了個白眼,也就由得她去了,兩人這樣走到權仲白帳篷前頭,善桐才要鬆手時,卻見權仲白蹲在路邊,不知在做什麼,卻是面朝著自己二人,早把她的小女兒情態看得清楚,正彎著眼睛在笑——也不知道是笑善桐,還是笑自己的心事。只是他這一笑,風流又好像水墨一樣,在硯中險險蕩漾,就差一點,就要濺得一地都是。

  善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忙抽出手來,嘟著嘴並不說話,倒是榆哥駕輕就熟地道,“子殷大哥,閒著也是閒著,來找你說話。”

  權仲白嗯了一聲,又直起身來,善桐見他手裡拿了一根長樹枝,樹枝上還沾了泥土,一時間又忘記了羞澀,上前幾步,探頭一看時,便不禁笑道,“權世兄,你多大的人了,怎麼還拿樹枝戳土啊?”

  權仲白輕輕拍了她腦門一下,責道,“小小年紀,嘴皮子這麼厲害幹嘛。”

  雖然見面次數不多,但他對善桐真是一旦都不見外,可又清楚明白,並沒有一絲曖昧在。善桐看他,也覺得他好像是河那邊的人,雖然看得眉眼宛然,兩邊似乎也都對彼此有些好感,但卻清清楚楚,知道這份好感,就好像對天邊的雲彩,對地上的澗水一樣,是“雲在青天水在瓶”,箇中奧妙處,卻只能意會,難以言傳了。

  也就是因為這樣,她當著權仲白的面,反而不像是當著桂含春那樣緊張,總要顧慮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在桂含春眼中看來會是如何。對權仲白的責怪,也不過是嘻嘻一笑,並不太當回事。“我瞧著可不就是拿樹枝戳土玩麼?權世兄行為舉止,全都大出世情,誰知道拿樹枝戳土,沒有什麼深意呢?”

  “這你就說對了,對我們和藥打交道的人來說,簡直是上有天堂,下有西域,何家山這一帶常年無人種藥,真是暴殄天物,黨參、當歸,都是最喜歡這種氣候的,土壤又肥……”權仲白一邊領著二人入帳,一邊拿起白布擦手,又率先穿過了兩頂帳篷,進了那個冰冷透風的‘開顱室’。善桐一眼就看到那個倒霉的韃靼人,不過這一次,他身上幾乎已經沒有一塊好肉了,非但頭頂被鑿開了一個小洞,兩肋洞開不說,就連一處肌膚都被剝開了去,露出了淡黃色的人油,同色做暗紅的血管。

  雖然是第二次看到這具屍體,但善桐還是深吸了幾口氣,才壓下了嘔吐的衝動,倒是榆哥駕輕就熟,已經托腮在案子邊彎下腰去,向善桐介紹道,“你看,這就是人的五臟六腑了。這是心臟……這是肺臟……”

  善桐雖然不是很怕,但終究看著這麼血淋淋的東西,也不很愉快,正要別開眼時,見權仲白望著自己笑,又有些不服氣,跟著榆哥看了幾眼,也看出興趣來,從咽喉開始,一路認到了腸子,這才咋舌道,“都說豬腸長,其實人腸也真不遜色,這堆堆結結的,簡直像個線團!”

  榆哥嗯了一聲,興趣顯然就不在這個方面,“其、其實,都說人膽大,但膽再大也大不過肝……”

  就要用手去碰那人的肝,卻被善桐一手拍開了,斥道,“亂碰,髒!”

  榆哥似乎對人體甚有興趣,他轉來轉去,心癢難耐地道,“軟尺難得,不然,真想量量這人內臟的尺寸!再量量這腹腔的大小!”

  善桐忽然間覺得有些奇怪——榆哥平素里,一句話結巴上兩三次,也是常有的事,可眼下是兩句話就結巴了一次……

  她看了權仲白一眼,神色略帶徵詢,見權仲白微笑點頭示意,心是猛地一提,連呼吸都急切起來,卻又壓抑著不敢被榆哥發覺,忙思忖著,順著榆哥的興趣道,“其實腹腔也沒什麼好量的,我看呀,還是這頭腔有玄機……這頭骨有多厚,頭腔有多大,腦又有多重呢……”

  榆哥興奮得滿面放光,面上第一次流露出了讓善桐幾乎為之感慨的快樂,“就是,就是!一想到,我心裡就和貓抓的一樣!”

  非但不再結巴,他連說話、呼吸的速度,都要比平時更快了幾分,聽起來不再有遲緩滯澀之感,幾乎就同善桐一樣了……

  善桐又陪著榆哥說了幾句,她找不到話茬的時候,權仲白就接起來話頭,他畢竟是個醫者,說到人體,要比善桐更健談得多,榆哥說到暢快處,一邊手比一邊口說,竟是思維敏捷、口齒便給,雖不說妙語如珠,但也絕對稱得上反應靈動,善桐漸漸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退到一邊,滿是驚異,又滿是感激地望著權仲白。

  直到榆哥說得累了,告罪去了淨房,她才輕聲問,“神醫,我哥哥的病,這已經是有好轉了?可、可才針灸兩次——”

  權仲白面上就帶了一縷孩童一樣天真的得意,可就像是任何一個醫者一樣,從來都是壞話說在前頭。“針灸不過是治標不治本,不開顱,他一輩子也沒法全好——”

  見善桐面露失落,他又咳嗽了一聲,才徐徐道,“不過,針灸、湯劑並下,也的確可以加速他行血的速度,將血瘀化開少許,或者不是沒有可能。不過,小姑娘……我看你哥哥的病,有三分還是心病啊。”

  善桐聽得極是入神,見權仲白頓住沉吟,並不說話,不禁就踏前幾步,拉住權仲白的手,連聲問,“什麼,什麼心病,權大哥你別賣關子,求你快說吧!”

  最後一句,到底還是忍不住拉長了聲調,露出了少女的任性與嬌憨來。

  卻恰好在這個時候,帳篷帘子一掀,幾個兵士抬著一個箭豬一樣的物事奔了進來,連聲道,“神醫神醫,快,還有一口氣呢!”

  善桐定睛一看,卻見那箭豬竟是個人——居然還有一口氣在!偏偏渾身上下,連盔甲fèng隙里都插滿了箭,有些似乎已經穿透了盔甲,she進體內。就算是她,也被這詭異而駭人的景象嚇得六神無主,往後一縮,縮到了權仲白身後,又伸出頭來看時,正好一個兵士拉下頭盔,也望了過來,兩人目光相觸時,善桐更是一呆:就有這樣巧,這個人,居然又是桂含春。

  104、患失

  雖然眼前有個刺蝟一樣的傷號在,但人心畢竟是自私的,善桐還是反射性地擔心起來:自己也真是夠冤的了,也就是來找權仲白說了兩次話,其實認真說起來,舉止也都沒有什麼太不得體的地方。更是難得獨處,偏偏就是兩次獨處,就有這麼巧,就被桂含春給撞見了……

  她不禁偷眼去看桂含春的臉色,一看之下,倒是鬆了一口氣,又有些隱隱的不服氣:桂含春似乎並不曾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已經面色如常地轉過頭去,張羅著要把那人往桌上放。

  權仲白已經神色大變,他幾乎是不管不顧地將身上的孝布衣衫給扯了下來,厲聲道,“在這裡,想凍死他?把人抬到裡面去,找幾個兵器架來,脖子一個、腳上一個,腰上一個,架住他!當歸、附子!煮一碗麻沸散!”

  一邊說,一邊手上不停,已經彎下腰在藥箱裡翻找起來,善桐也知道人命關天,不欲打擾權仲白救人,便悄悄地趕在眾人前頭退出了帳篷,一時榆哥出來,還想要跟到權仲白診治的帳篷內去看熱鬧的,善桐便拉住了他,道,“這麼大的事,就是有人要看,那也該是他的親人袍澤,你這樣去看,對他很不尊重,恐怕是要鬧出事情的。”

  雖說一旦認真發威起來,榆哥幾乎可以把善桐都說得無話可回,只能乖乖地按著他的路數去走,可平日裡他卻還是那木訥而聽話的樣子,聽到善桐說得有理,便和她一道回了自己帳篷,善桐為了讓哥哥開心,又翻出圍棋來,和他對弈取樂。

  她棋力其實也不算很差,不過和善榆相比,根本還不是他的對手,再說心裡又有事,下了幾盤都是大敗,榆哥也覺得沒什麼意思,自己又去翻看《算經》

  ,善桐不敢亂走,只好窩回自己的帳篷里,望著天棚發起了呆。

  到了晚上楊四爺回來吃飯的時候,就知道,“都聽說了吧?他們桂家十四房的嫡長子,聽說也是個百戶呢,才出營沒多久就和韃靼人的鷂子碰上了,還好穿了鎖子甲,又有神醫在營里,不然是連命都撿不回來了,一起出去巡邏的四個人,全都當場就沒了氣。”

  他一撇嘴,頗有些感慨,“我看他要不是桂家人,只怕也難說得很!這什麼事,還是得跟著宗族的腳步走,心裡才有底氣呀。”

  究竟那位不幸中伏的桂家千戶,是因為桂家人的關係而得到了特別的待遇,還是純粹運氣好些,能夠撐得回來,這都是說不清的事了。只是善桐沒想到連桂家人都要在戰爭中折損,雖然已經知道了戰爭的殘酷,一時間依然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發自肺腑地道,“就盼著韃靼人快些被趕得遠遠的吧,別再來打糙谷了……能死絕了,那是最好!”

  當時西北百姓,和韃靼人有深仇大恨的,十成里倒有九成,這種刻骨的仇恨,絕非外人可以理解。楊四爺和善榆面上都有贊同之色,楊四爺道,“快了,這一次糧糙充足,將士用命,聽說最危險的時候,連何家山都差一點失守。現在畢竟何家山穩穩是我們的了,什麼時候往外打,就看老帥們怎麼安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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