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一邊說,一邊已經把死者頭髮剃光了,露出個光溜溜的腦殼,權仲白長指在工具上一拂,隨手就拿起一枚鑿子,又用了個小小的錘子,在死者天靈穴附近一擊,只聽咚的一聲悶響,頭骨上頓時現出一線血跡,他便又換了個鑽子,駕輕就熟地操作起來,沒有多久,就揭下了一小塊頭皮,露出了白森森血糊糊的顱骨,善桐看得渾身汗毛聳立,卻又不敢移開目光,耳中聽權仲白道。“開顱術並不常見,說實話,千年以來,也就只有聽說過華青囊祖師手上有這樣的病人。這麼多年來自然已經失傳,小姑娘,我不瞞你,這一套手術是我自行摸索出來,到現今為止,我也只給兩個活人開過腦袋,他們都還活著,不過一個人的血瘀被引流出來,一個人的血瘀位置太壞,我原樣把骨頭補上去了,沒有敢動手引流。”

  他又沖這死人的腦袋點了點頭,翻開他的鼻子給善桐看,“這是我今天下午剛得到的新鮮貨色,我從鼻腔里往上,給他注了一管染過色的水,按說應當是凝聚在腦中某一部分,只是天氣太冷,也不知道結冰了沒有,若是沒有結冰,還能再練練我引流的手法——你也順便看看,能不能信得過我的手藝,若是可以,我這幾天就能為你哥哥開顱,若是你不放心呢,開幾味藥那還是做得到的……”

  他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一邊磨著那顱骨上的小孔洞,一邊道,“不過藥就要你自己弄了,都是西域一帶的藥材,已經有多年有價無市,韃靼人根本不懂得採藥,西域沒有藥農,從根源上就沒有貨源,有錢也很難買得到。”

  一般的大夫總是雲山霧罩,滿口聽不懂的藥理,權仲白倒是把話說得很明白,可話中的信息卻讓善桐聽得是一驚一乍,心就沒有落到過實處。她看著權仲白漸漸已經將骨頭打得薄了,終於忍不住顫聲問,“權、權——”

  “噢,我雖然和你都快差了輩了。”權仲白還有心思和她說笑話,“但論輩分咱們還是平輩,許你叫我一聲世兄吧。”

  “權世兄,我哥哥這病要是不能及時醫治,性命上是不是……”善桐卻哪裡還有心思和他鬥嘴,又結巴了片刻,這才終於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這句話問出來,善桐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權仲白面上先掠過一線失望,也不知是對善桐的保守,還是惋惜自己所失去的機會,他一邊繼續用小砂輪來磨著頭骨,一邊耐心地道,“這麼多年身體都還康健,按理說是不會有太大的變化。西域的形勢總有一天是會變的,大概二十歲之前,常年吃我開的藥方,每一兩年來扶扶脈,活過三十歲是沒有問題的。再往後就不敢說了——”

  見善桐面上神色驟變,他又加了一句,“三十歲,那就是接近二十年,小姑娘,這都是給你往寬了算了。得了這病的人,沒準什麼時候就看不見了,就嘗不出味道了,轉眼倒斃,也都是說不清的事。你哥哥年紀還小,骨頭長得快,若是開顱放血後能活下來,五十年我是能保的。要是年紀再大一點,就是敢開腦袋,只怕……”

  他掃了桂含春、桂含沁兩兄弟一眼,頗富意味地笑了笑,兩兄弟卻都是面沉似水,彼此交換了幾個眼色,陰著臉都沒有做聲。善桐幾乎是本能地略一思忖,就已經明白了過來。

  權仲白這是在明目張胆地暗示——不,他幾乎是明示了,皇上的天命,恐怕就在這幾年了……

  可天子畢竟是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內,他的死活善桐的確也根本就不大關心,她甚至希望這個一手造就了西北困局的暴君、昏君死得再痛苦一些,可善榆的病,和她卻是息息相關。她又張了張口,千般思緒在腦中幾乎都混到了一塊,一時間竟是欲語無言。直到看見頭骨被磨出了一個小洞,一股淡黃色液體頓時涌將出來,還混合了紅紅白白,豬腦一樣的物事一道滴落在權仲白早放好的盤子裡。小姑娘終於再忍不住了,捂著嘴掀帘子奔出了帳篷,好半天才平復過來,卻還不想進去,只是扶著柱子,呆呆地望著天邊的一輪冷月,心頭居然是一片茫然,任何情緒都不曾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善桐轉過身來,才看到是桂含春在她身後。

  他大概也有一兩天沒能好好休息,隨手年輕,但眼底到底多了深深的青黑,也不期然帶上了幾分疲憊與憔悴,同權仲白的魏晉丰姿、華美風度比,自然有雲泥之別。可不知為什麼,這樣樸實甚至略帶塵土氣息的桂含春,竟讓善桐一下感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安心,她鼻子一酸,眼淚竟一下就涌了上來,終於再忍不住,帶著哽咽地道。

  “桂二哥,我……我心底好難受。”

  伴著這一聲說話,眼淚終於應聲而落,卻似乎還沒流下臉頰,已經成冰。

  桂含春沉默著沒有應聲,他似乎嘆了口氣,可善桐的雙眼已經被淚水模糊,已經看不明白他的表情。可當又一滴熱淚滑過臉頰時,她終於聽到了桂含春的嘆息。

  而後,粗糙的指緣撫上她細嫩的臉頰,愛惜地抹去了她的冰淚。她聽見桂含春低聲道,“別哭啦,天氣冷,仔細眼淚結了冰,把你的眼睛都凍住了。”

  雖說心頭實在有悲苦無數,怨怒無數,但善桐還是禁不住被桂含春這一句難得的俏皮話,逗得淚中帶笑。

  99、開顱

  兩個人這難得的靜謐溫存,並沒有持續多久,善桐幾乎才一笑開,含沁就掀帘子出來,雖然看到含春已經在善桐身邊,他略略一怔,就站在了原地沒往前走,但不論是善桐還是桂含春都有些微微的不自在:畢竟善桐年紀大了,兩人間又沒有親戚關係,這樣深夜在帳篷外獨處,被誰看見了,說起來都很不好聽。

  桂含春素來是最本分的,他腳下微微一錯,無形間已經和善桐拉開了幾步距離,兩人之間那迷離的氣氛,被北風一吹,也不知道捲去了哪裡。善桐只覺得面上還殘留著的一點餘溫,在含沁帶著笑意的眼神里,似乎越來越燙,越來越燒,她本來很是不好意思,可一旦聞到若有若無的血味,想到方才情景,心中一點旖旎頓時又煙消雲散,小姑娘垂下頭來,望著自己的腳尖,終究是流露出了心中的疑慮。

  “若是不開顱,就只有一二十年好活。可要是開腦袋——那畢竟是腦袋……雖說神醫說得是天花亂墜,可……可我還是……”

  不要說開腦袋,就是開膛破肚,那都是死活各憑天命的事兒,更別說剛才那失敗的演示,更是給善桐平添了不少疑慮。她雖然第一次現場觀看這樣驚悚的場面,但也不是沒有看過別人殺豬,紅紅白白的那肯定是腦子。雖說那是死人,腦子自然也被凍硬了,可要到時候同意開顱,權仲白一鑿子下去,榆哥的腦袋跟著流出來可怎麼辦?

  若是不開顱,這一二十年間,榆哥總是在自己身邊,笨一點又怕什麼,最重要人能活著。開顱,的確若手術成功,那就皆大歡喜,可要是榆哥沒能下得了床,她就永永遠遠,都不能再見到自己的哥哥了。

  善桐不想從功利——或者說更宏大的角度,來考慮榆哥的生命。什麼二房將來的命運,母親的晚年、自己姐妹將來出嫁後有沒有人照應。她只知道榆哥是自己的親哥哥,他的生死對於她來說,就只有一層意義:她承受不了失去自己的親哥哥,她就是難以下這個決定,只是想到以後都看不到榆哥,聽不到他那結結巴巴,又帶了若干童稚的談吐,看不到他清俊的容顏……

  她越想越是難過,想到若是榆哥一旦不在——只是這六個字,眼圈不禁就又紅了。在一輪冷月清輝映照之下,桂家兩兄弟都看得極是清楚,兩人對視了一眼,含沁見含春不肯動彈,便清了清嗓子,道,“三妞,我看這件事,你是不能做主的,至少那也是二表舅才能說話。這樣,今兒個就先到這兒了,你回去向權神醫道一聲謝,我——我送你們回去吧。二哥,我看你眼圈都黑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因善桐此時心亂如麻,自然也沒有自己的主意,聽含沁安排得面面俱到,也不及細想,舉步便進了帳篷。卻見權仲白已經卸下了那人半個頭蓋骨,正在露出的半邊腦子裡挑挑揀揀的,身上的白布棉襖,已經沾了不少紅、黃之物,他卻恍若不覺,清俊的面上一片專注寧靜,好似所注視的並不是腥氣撲鼻好似一灘爛豆腐的人腦,而是一副最名貴的古畫。

  善桐雖然又是一陣噁心,但也不得不佩服他對醫學的狂熱,便正經向權仲白道謝。“糊裡糊塗地跑過來,帶累得您這樣晚都不能休息。您妙手仁心,並不介意,反而這樣耐心地解答,真是令人感佩……”

  權仲白這才抬起頭來,猛地回過神來,“噢,你又進來了。剛才出去吐了?”

  他的口氣雖然平常,似乎對這種事已經司空見慣,並不以為異,但善桐還是不禁有幾分不好意思——好像自己給楊家丟了人,她紅了臉道,“沒有吐,就是覺得不舒服,吹吹風就好多了。”

  權仲白嗯了一聲,居然還記得,“那就好,要是迎風吐了,又要多加一針。你來,讓你叔叔也來,我先給你們扎兩針去寒氣,免得轉成發熱,又是麻煩。”

  寒冬臘月,又是軍營,一場病那是真能要人命的,善桐嗯了一聲,也顧不得矜持客氣,忙回身掀了帘子,卻見桂含春、含沁兩兄弟還站在帳篷外頭,兩個人喁喁私語,也不知道在說什麼,便不打擾,自己將楊四爺請來,又迴避出去,讓楊四爺脫了外衣受針。不多時權仲白拎著藥箱進了生著火的里帳,見善桐換了衣裳,便道,“坐下吧,把袖子卷到手肘。”

  雖然說西北女兒家豪慡,到了夏天,楊家村有的姑娘也會穿著短袖衫做活,或者把長袖捲起,露出一段小臂。但善桐畢竟身份擺在這裡,權仲白以司空見慣的態度說出這句話來,倒使她吃驚不小,她囁嚅了片刻,想到權仲白都敢給死人開腦了,只怕也不是沒看過女兒家的小臂,便把心一橫,捲起袖子,望著權仲白卷艾葉,又挑銀針。她心中事多,不論權仲白動作多賞心悅目,總是並未留意,心中反反覆覆只是在想:這開顱術,到底要不要做。

  或許是看出了她的心事,權仲白將銀針刺進她虎口、腕間並手肘上幾處穴道,又燃了針尾艾條後,卻沒有起身,而是依然坐在善桐身側,語氣也還是那樣輕鬆寫意,“今兒個本來想給你們露一手的,沒想到天氣太冷,那人死後怕是已經凍硬了,運來之後,我又把他放在這裡暖了一會,以便注水。想來腦子已經遇熱融化,倒成了一灘爛泥。”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