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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榆人還在前院沒有回來,善梧屋子裡倒是早早就亮起了燈火,善桐想了想,倒是掀帘子先進了善梧住的西廂,卻是一掀帘子,就聽見了大椿的聲音。

  “二姨娘是不大吃羊肉的……”這一次,就算是大椿聲音里也未免都有了一絲不舍,黃羊肉可的確是難得的好東西——“您這一向也受苦了,多吃幾口,就算是老太太、太太知道了,也怪不著誰……”

  善桐便在門外等了等,過了片刻,等大椿雙手空空掀帘子出來,她才複雜地和大椿交換了一個眼色,自己進了裡屋。

  善梧正坐在油燈前頭,身前還放了一本書,卻也沒看,只是對著發呆。桌上兩盤子羊肉,從擺盤來看都沒動幾片,卻是疏疏落落的,就是並在一起,也及不上善桐所得的大半。善桐心底不由得一酸:就知道如今家裡看梧哥最不順眼的還不是娘,其實還是祖母……

  她便露出笑來,親親熱熱地道,“梧夫子,晚飯前都顧著讀書,來年還不金榜題名?”一面說,一面把手裡的食盒放到桌上,善梧忙道,“你又送,你看我這裡有呢!”

  “前陣子家裡糧食緊,你和大哥半飢不飽的,餓了也不敢說……”善桐的聲音不禁有些低沉了,“倒是我們食量小,沒有怎麼挨餓。我知道我們梧夫子也愛吃黃羊肉的,你多嘗點,我那裡還有呢,至不濟,我到祖母那裡混一些去。”

  在饑荒年份,這種上等美食的確是極強烈的誘惑。能將千金拒之門外的名士,未必能拒絕得了一口油汪汪的紅燒肉。其實就是現在,飯桌上也少見葷腥,善梧望了望八仙桌,喉頭動了幾下,便沒有說話,只是捻起一片肉來放到妹妹嘴邊,笑道,“梧夫子賞你的。”

  善桐嘿嘿一笑,和善梧說了幾句話,一時又不想走,兩個人倒都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反而是善梧輕聲道,“我聽說你和大哥要跟著四叔、含沁,去定西找個神醫?”

  就算老太太無心張揚,王氏更是一力保持低調,但這種事畢竟是瞞不了人的,善梧會收到風聲,善桐一點都不吃驚。她點了點頭,坦然承認,“是有這麼回事,希望至少能把哥哥的口吃治好。到時候就能進考場了……”

  因為善榆的口吃,他連下場的資格都不能有,將來頂多能弄個監生,已經需要打通不少關節了。善梧嗯了一聲,又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只盼著老天垂憐,能讓大哥痊癒,就是拿我十年的命去換,我都……”

  他忽然間說不下去,只是將臉垂下去,不讓善桐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經過了這樣多的事情,如今善桐至少是可以分辨別人話中的情緒真假。梧哥的這一番話說得有多情真意切,這番話里包含了多少倫常紊亂,給他帶來的痛苦與羞愧,她簡直可以感同身受。

  一時間望著桌上三碟凍若凝脂,色做醬紫的珍饈,竟是欲語無言,過了半晌,才收拾起心情,按著哥哥的肩膀,輕聲道,“三哥……我們都盼著大哥能好起來,我知道……咱們兄弟姐妹之間,不離心!”

  善梧又用勁搓了搓臉,這才直起身子,強笑著道,“好啦,三哥不和你矯情了。你難得過來,也要考問一番你的學問——”

  兄妹兩人說笑了一會,善桐見榆哥已經回來,想到路上大把時間相處,就先回了屋子,給六丑六州兩人一人夾了一片肉吃,“好東西我也不吃獨食,餘下這些,送到梧哥屋子裡吧。他最愛吃黃羊肉了,多少都沒夠。就說我跟著祖母吃飽了,讓他多吃點,吃不了的帶著路上吃好了。”

  如此安排一番,也到了晚飯時分,因現在人少,大家都做一處吃了。王氏在飯桌上倒是表現得體,並沒有多提去定西求診的事,反而問含沁,“現在西北那邊戰事如何?聽說最近又有兩場勝仗,今年之內,難道竟可以把河西走廊打通嗎?”

  含沁略作沉吟,又答了老太太一句問,“前回去定西的時候,二表舅才要出門,沒能寫信過來……”這才肅容道,“事關軍機,我也不能妄言。不過那邊連著打了幾場勝仗倒的確是不錯的,聽說有一場會戰也正在醞釀,看打得如何吧。要是一切順利,今年末明年初,至晚不過是明年夏,這一次大戰是有望結束了。若不順利,那就難說。”

  老太太臉上頓時飄起了一線陰雲,“難道沒有十分必勝的把握,兩位老帥也敢孤注一擲?”

  “這時候能打一兩場勝仗,於朝中形勢,會有利得多。”含沁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含糊了一句,善桐已經會意,她同母親、祖母交換了幾個眼神,不禁就嘆了一口氣:決定西北命運的人,說來也好笑,似乎是從來都不在西北,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吃過晚飯,眾人自然各自都去休息,含沁要回村外兵營去睡,老太太便親自尋了個玻璃燈籠給他拿著,又讓善桐點蠟。王氏等人都已經先走一步,善桐手裡拿著蠟燭,一邊往玻璃燈籠里插,一邊笑道,“好哇,沁表哥真是我們的福星,每來都有好消息的。只是我們沒有好消息回送,真是不好意思極了。”

  老太太哈哈一笑,就和含沁打趣,“明兒在村子裡給你說個媳婦兒,我看小二房的善婷就不錯!就算是你的好消息了。”

  含沁微微一怔,也跟著笑起來,“早呢,幾個哥哥都沒有說親,還輪得到我?再說了,立業成家,我眼下又沒個生計,誰願意跟我?”一邊說,一邊背著老太太沖善桐眨了眨眼,又指了指門外,善桐微微有些疑惑,面上卻並不露出來。待送走含沁沒有多久,也就尋了個藉口,偷偷地溜出了院子,見巷子裡杳無人煙,自己想了想,便趁著月色,往上回祠堂附近的小亭子那裡尋了去。

  沒想到這一尋竟真沒有落空,含沁正坐在亭子裡,披著厚厚的裘衣,坐在桌邊,手裡百無聊賴,不知劃拉著什麼,見到善桐來了,他不禁莞爾起來,托腮望著善桐一溜小跑上山,等善桐進來了,他才回身關了門窗,又從身下拎出一個手爐來遞給善桐,笑道,“傻三妮,這麼冷的天,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善桐呼了一口白氣,白了含沁一眼,“我忽然間心血來cháo,就過來走走。”

  又去探看含沁,“幹嘛藏了一個手爐在這裡?”

  她借著燈籠的微光,上下探看那手爐一番,見是個尋常的陶瓷玩意兒,便不著意。只是詢問地望著含沁,含沁微微一笑,又從身下拿了一個食盒出來,道,“沒有爐子,怎麼溫這個?”

  揭開盒子給善桐看時,卻是一盤子整整齊齊的熏雁翅,足足有三四根大排骨,還有一壺酒兩個杯子。含沁一邊說一邊笑,“這東西進不得你們家門,也沒那麼多,我本來要私吞的,可你又這麼有眼色,就只好偏了你啦。”

  馬老太太既然姓馬,當然是回民出身,她倒是不約束兒輩們在外面吃,但家裡素來是不進大肉的。善桐已經至少有一年沒吃豬肉了,一聞這略含酒意深入骨髓的糟香,頓時食指大動,也不和含沁客氣,頓時撿起筷子吃了一口,她陶醉地呻吟了一聲,又討好地對含沁笑起來,“沁表哥你也吃,你也吃嘛!”

  含沁撐著下巴看她吃,眼底裝滿了笑,只是也不知道是嘲笑、是謔笑,還是溫柔滿意的笑。見善桐殷勤,不免也操起筷子來吃了一口,又倒了一杯酒給她,“吃慢點,許你喝一杯燒刀子。”

  善桐卻是一杯就倒的,如何敢沾唇?她吃驚地瞪大眼正要說話,見含沁壞笑,舉杯沾唇時,又驚喜地瞪大了眼:這是她愛喝的玫瑰露調米漿兒,卻是京中特產,也不知含沁從何處淘換來的……

  92、相見

  從寶雞到定西這一路並不好走,天寒地凍,縱使民夫們都穿了厚厚的棉衣,一路上依然有不少人手腳凍得皸裂,隊伍行進速度當然不可能太快,所幸含沁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能耐,好似一整支運糧隊的大管家一般,衣食住行都打點得儘量妥帖,善桐一行人跟著他走,自然也沒受多少行路之苦。只是善桐洗漱時難免稍有不便罷了,小姑娘家愛乾淨,到了後來幾天,連話都不願意說了,恨不得把自己密密實實全包裹起來,只露一對眼珠子在外頭。

  倒是四老爺和榆哥畢竟是男兒家,要比善桐粗豪得多,尤其是榆哥雖然走過了幾段漫漫長路,但繼續往西那還是第一次,含沁人又耐心,也不嫌棄他反應遲緩、結結巴巴,一路上倒是和含沁說得興起,兩人間自然也親昵了許多。善桐冷眼旁觀時,只覺得母親對桂含沁的評價雖然依然失之偏頗,但也實在不能說很錯。像桂含沁這樣能把方方面面關係都搞得這樣好,溫老三和他稱兄道弟,連榆哥都和他相交莫逆的,就是成年人里也不多見。

  去年糧荒最緊張的時候,其實很大一部分軍糧依然是用在了修路的民夫身上,當時西北人民被苛刻得厲害了,死傷者無算,但今日這條路修好了,就見得老帥們的遠見。這條路又寬又平,雖然蜿蜒在山巒之間,但來回可以容得下兩輛四輪車相向而行,就是驢馬走著也輕鬆寫意。一路上居然無一減員,更是沒碰到所謂的劫匪,倒是遇著了幾次負責來回掃蕩匪寇巡邏治安的保安隊,含沁又是和這些隊頭兒好一番親熱寒暄,這些隊頭兒也都親昵地喊他“四少爺”,一望即知便是桂家的嫡系。

  如此走了大半個月,這一日近午時分,眾人轉過了一個關口,便隱約見到遠處有一座小城,城牆上稀稀落落的站了幾個兵士。含沁便沖楊家三人笑道,“這就是二表舅辦公的渭源了,咱們過了渭河就能打尖歇腳。後頭才轉過去的是首陽山,就是伯夷叔齊採薇的那一座,至少渭源人都這樣說。”

  善榆還要等了一刻才想起來,“伯夷叔齊!”這才轉頭去看,善桐早都扭過頭看完了,又低聲和四老爺說了幾句,四老爺恍然大悟,“採薇而死嘛——嗐,你四叔年紀大了,記性不好,這都想不起來了。”

  一面說,含沁一面安頓眾民夫去城外一處眾人聚集的軍營那裡納糧,三人等了一會,四老爺才道,“是不是要先進城去尋二哥?”那邊善桐歡叫一聲,“爹!”猛地就催馬前行,奔到了一個中年男子身前。

  這是個乾瘦清矍的中年人,一頭黑髮中夾雜著星星點點的斑白,使他多出了幾分和年齡不相稱的老邁與憔悴,因過分削瘦,他的雙頰微微有些凹陷,穿著一身絳紫色的棉袍,頭上不但包了羊肚巾,還戴了一頂棉風帽遮擋了大半張臉,要不是善桐眼利,只怕是和一行人擦肩而過都不至於相認。聞聽得善桐的聲音,他神色一動,見善桐拉下了風帽,才動容道,“是——是三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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