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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共一萬石,一石不多要,拿了就走,也絕不多留。”來傳話的是個長相斯文的中年漢子,要不是一身的腱子肉,看著倒像是個讀書人。也不敢走近,就在橋中央遠遠地站著喊了話。消息頓時就傳了開來,眾人反應不一,也有罵的,也有怦然心動的,更有人要開門出去擒下那人進來審問,卻為鐵衛所阻。由得他回身去了,才把消息報到了宗房那裡。

  宗房反應很快,迅速就又叫齊了一屋子的人來開小會:茲事體大,即使是宗房也不可能獨力拿定主意。不過會上依然是眾說紛紜,外九房是力主破財消災的,十六房、老二房等,卻顧忌著西北局勢不知何時才能好轉,連一斗糧食都不願施捨給鬍子們,只是要打。雙方相持不下,族長也難做決斷,過了半晌,還是把眼神落到了小五房老太太身上,思忖著就問,“您的意思是——”

  一屋子的人齊刷刷地都看向了小五房老太太,都道,“您也說兩句,您說的話一向是最在理的,俺們都服氣!”

  “就是,要不是您做主留下了這許家的兵爺,眼下只怕是早就家破人亡了。您高瞻遠矚,俺們都聽您的。”

  眾人七嘴八舌了一番,倒也都服氣這位飽經風霜老謀深算的老太太。雖說臘月借糧的事是她一手操辦,不過留下許家鐵衛,又關切族庫虛實,還有那真真假假的買糧勻庫一事,如今回頭看來竟都是透著睿智的老成之舉。更別說老人家不肯離村,和族人共存亡之舉,早已經不知不覺收攏了不少人心,只是要顧忌著宗房的臉面不敢說話,如今族長開口了,十個人里倒有八個看向了老太太。

  老太太本來不欲說話,此時見眾人都看過來了,方才咳嗽了一聲,慢慢地道,“我老婆子沒見過世面,也不好瞎說……要是依我,最多三千石,能打發走就打發走吧。不用見血,畢竟是件好事,要再多了,承受不起呀……”

  在座的也都是當家人,對於糧食,心裡是有一本帳的,聽老太太這樣一說,各自掐指一算,對於宗房的庫底倒是影影綽綽算出了個數來。十六房老太太的臉色先就沉了下來——她是最不願意給糧的,倒寧可打了。知道族庫所剩無幾,更是連三千石都不願出了,心中一陣肉痛之下,竟向著外九房道,“大侄子,我看老嫂子說得在理,要是三千石不能下來,族庫里補不出九千石,你是個財主,不如你出了?”

  這話近乎無奈,饒是老九房房主楊海和素來和氣,此時也不禁眉立,毫不客氣地堵了嘴,“我看命比看糧食重些!老嬸子家裡沒有人在村兵隊,嘿嘿,難免是看糧食比看命更重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越發鬧得不可開交,善桐冷眼旁觀,都覺得一陣陣的煩悶直往上冒,恨不得現在就糾結一班人馬殺將出去,分出個死活勝負來。吵了小半日,還是族長定了個兩千石的數目下來,眾人方才不說話了,又商量著要派人去和鬍子們討價還價。現請了許家的鐵衛來說話。

  這十一名鐵衛,隱隱然是以一位王隊長為首。此人沉默寡言,對於村中事務幾乎不肯過問,就是方才的族會也不肯列席,直到大家有了答案,要選人出去遞話了,才出了個主意,“這件事還是要選個言辭便給的人去辦比較最為合適,最好是許以重賞。畢竟是把頭別在褲腰帶上的活計,我們弟兄也不是不肯冒險,但畢竟不是族人,不好擅自做主。”

  這是鐵衛自己不肯出人了,族長不禁有些不快,但見小五房老太太不吭聲,也無可奈何,便又傳下話去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許了十畝地、一百兩銀子的重賞,不想至晚只來了幾個言語木訥的老實人,還有一個楊善溫也是願去的,眾人又很不放心善溫的品行,正是為難時,宗房四子楊海明便自告奮勇,“村裡有事,自然是宗房擔著,還是我去吧。”

  眾人都吃了一驚,不禁面面相覷,老太太目光閃動之下,才要說話,十六房老太太已經拍著大腿,感慨了一句,“還是海明擔得起事情!”

  屋內便響起了一陣附和之聲,老太太和孫女交換了一個眼色,又道,“既然如此,有海明出面做主,也不好寒了大家的心,善溫不是自告奮勇嗎?他又是村兵的人,讓他做個海明的保鏢也好!”

  這樣的小事,自然不會有人來駁老太太的面子,一屋子人又對海明、善溫面授了一晚上的機宜,第二日清早,便開了村牆的門,放二人出去談判了。

  身為族內耆宿,老太太才吃過領來的早飯,就帶著善桐坐到了宗房的廂房內,不多時一屋子人又漸漸地聚攏了,老族長也沒擺架子,心事重重地盤腿坐在炕前,一碗接一碗地喝著白水,不時同宗子竊竊私語一番,過了半日,又尋出一串佛珠來捏著。

  十六房老太太倒是很掌得住:或許是因為兩千石這個數字比她想得還要再低一些,成不成都遂了她的意。因此雖然擔憂,卻還能繃得住臉。其餘人就沒那麼灑脫了,或者望著窗外出神,或者袖著手吧嗒著嘴,等了一個上午,善桐站起來又坐下去幾次,才等回了這叔侄二人。兩人的臉色卻都極為難看,眾人還不及細問時,只聽得外頭又是一陣譁然驚呼之聲,又有人奔走進來道,“來了好多鬍子!”

  這一下連族長都坐不住了,一行人你扶我我扶你,跌跌撞撞地近了村牆,圍觀的村民們面上都有惶然之色,見族長來了,便紛紛讓出一條路來,讓這一群耆宿透過牆上的瞭望孔往外看。連善桐都不禁好奇地湊上了一邊眼睛,卻是一看之下,就倒抽了一口氣。

  僅僅是一水之隔,河岸對面整齊地陳列了數十個方陣,一色一樣都拿黑布纏了頭臉,騎的是高頭大馬,和尋常烏合之眾的馬賊有極明顯的區別,更可怕的還是人數——前幾天最多才是兩三百的馬賊群,如今看來,竟是有五六百人上下。

  只看馬兒們精神十足、訓練有素的列隊,就能看出這一批馬賊的棘手……人數又多——只是頃刻之間,強弱之勢已經翻轉!耳邊又傳來了一陣參差不齊的驚呼聲,善桐回頭看時,卻見是族長暈了過去,老人家年歲大了,這一下哪還得了?眾人忙又張羅著要抬著他就近放下捏人中餵水。善桐惦記著祖母,怕她也受驚暈倒,正要去尋時,卻是一陣大力傳來,自己身不由己便被拉到了一根巨木邊上,驚呼聲才要出口,又被捂了回去。

  “你快回去牽一匹馬,從山上走!”她只覺得耳邊一陣溫熱,汗臭撲鼻而來,正要掙扎時,善桐又聽出了是溫老三的聲音。對方語氣竟是她從未聽過的緊迫,也不等善桐回答,就又急急地道,“他們足足有五百多人,我們肯定是打不過的。不但要糧食,瓢把子還點了名要一個叫楊善槐的姑娘……偏偏這次是老四出面!快走!不然,你就完了!”

  86、絕處

  話才說完,溫老三也不等善桐反應過來,頓時就閃身出去,回了那一群鬧騰得正歡的族人身邊,哭天喊地地就摻和起來了,“伯爺你可不能倒哇,倒了您咱們一村人可該怎麼辦!”善桐待要去問時,才一伸頭出去,就看見宗房四爺在溫老三身邊站著,面色沉肅若水,正掃視著周圍人群。

  她就是再不機靈,此時也意會過來,溫老三是怕被宗房知道了自己通風報信,行事這才閃閃縮縮的。善桐一縮頭,又藏到了大柱子後頭,無數個想法剎那間都浮上心田,她自己都有些驚訝:除了一開始回不過味來的那一點驚異之外,自己居然一點都不害怕慌張。思緒條理分明,沒多久就推測出了可能的對話:劫匪要人,宗房老四本可以推諉到善槐已死身上,但或者是因為私怨,或者是他很清楚這糊弄不過那一夥身份神秘的馬賊,敵強我弱,惹怒了對方,恐怕整個村子都要被血洗……他可能是沒有咬死——或者就沒有端出善槐已死這個說法。

  既然如此,要是族長決心答應這個條件。善桐幾乎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為了小五房,為了整個村子,她不得不被交出去——除了預先避開逃走,幾乎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迴避這個命運。要不是溫老三到底還有一點良心預先示警,她的處境將會更為被動。

  看來,最好的辦法還是一走了之了,或者根本用不著走,只需要作出走了的樣子,在家裡藏匿起來,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辦法。畢竟這兵荒馬亂的,善桐並不會天真到以為自己可以安然無恙地撐到定西或者西安。即使她已經經歷過生死一發的緊張場面,也只能令小姑娘更加明白自己能力的局限。

  但這樣一來,不說會不會連累到溫老三,祖母和母親必定很難向族人交待,恐怕自己的失蹤,將會令小五房的立場更為尷尬,說不準一房人都難以撐過這一次饑荒,也是難說的事。畢竟定西和此地相隔了七八百里,又是亂世,一村人要是在宗房的帶領下作出難以宣諸於口的惡事,事後再三緘其口,恐怕就是父親和大伯,都很難發覺不對。

  善桐一時間委實難下決斷,她又探出頭去,正好看見眾人——連四爺楊海明在內,都走進了臨近的小院子,唯有祖母墜後東張西望,顯然是尋找自己,便跳出柱子後頭,一溜煙地奔到祖母跟前,不由分說,將老太太拉回了小五房祖屋,倉促間也難以尋覓到母親王氏,便先同祖母鑽進了裡屋,壓低聲音將溫老三的那一番話告訴了出來。

  饒是老太太也是經歷過事情的老人了,依然被善桐這一番話驚得煞白了臉,善桐真擔心她和族長一樣暈厥過去,一時間真是坐立難安,正好王氏進來,她又忙著給祖母順氣,又低聲細語地向王氏交待了一番,王氏也嚇得說不出話來,怔怔地握住善桐的手,站著就出了半日的神,才猛地彈起來看婆婆,“娘——”

  這一聲娘,是把老太太的魂兒給叫回來了,老人家長嘆一聲,竟是再也壓抑不住,老淚橫流,一把抱住善桐,催心裂肺地叫了一聲“三妞”,就斷斷續續地嚎起來了,“咱們家是造了什麼孽!這事兒一件接了一件,要把咱們往死路上逼!”

  王氏的眼淚唰地一下也跟著下來了:這一年半載以來,接連不斷的噩耗,畢竟是將兩人的精神都壓迫到了極限,總算是騰挪閃躲,將日子勉強過到了今天,可轉眼間又落進了大兵壓村,逼迫要人要糧的絕境。老太太就是鐵打的人,值此也要化了,王氏更是一想到那伙馬賊,便是心驚膽戰,一時間,這兩個素來極有主意的長輩竟是塞著掉起了眼淚,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倒是善桐,或者是因為她年紀還小,或者是因為她是當事人,反而沒有母親、祖母的心碎,她耐著性子等了一會,終於忍不住推開祖母,跺腳道,“您們別只顧著哭,也出個主意呀。是送是逃是躲,咱們都得有個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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