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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氏也跟著愁眉不展,“這下倒好,這是消息還沒到西安,再過十天半個月的,米價又要漲了!”

  一時就想起來囑咐家下人,“索性多買幾百石來,一家人慢慢吃到明年,吃不完再說了。正好最近軍糧運到了,糧價還正跌著呢。”

  每天開門七件事,身為主母怎能不操心?善榴、善桐都聽得很入神。王氏卻忙道,“不必了,你們這樣零散地買,其實也是吃虧。今年糧價貴得離奇,反正我們這裡也是要買的,到時候勻些出來,倒也夠了!”

  米氏看了王氏一眼,又掃了兩個外甥女,她壓低了聲音,“怎麼,你們的糧食也不夠吃了?”

  王氏之所以滯留西安不回寶雞,其實就是顧慮著這一層。只是這畢竟是楊家村的內部事務,卻不好和米氏說得太多。她含蓄地笑了。“老人家這一輩子是挨過幾次餓的,手裡沒有糧食,總是不安心。可我們的存糧又借走了不少,真遇到荒年,米珠薪桂的日子有得是呢。現在趕著買一點,貴是貴了,卻還是安心的。”

  二兩銀子一石白面,也買得下手!

  米氏瞪大了眼,待要細問,見王氏神色,又住了嘴,半日才道,“你大哥好歹也是個官,城裡也有幾個熟人,要是你心裡沒有成算,我這裡倒是有相熟的米店——”

  “那倒不用。”王氏笑道,“妞妞兒養娘家就是經營這個的,在西安也有分號,我已經派人去請掌柜的過來說話了。他們家辦事,那是最牢靠的。大嫂就只管放心吧。”

  這一場冰雹下得突然,可小姑子卻一點都沒有慌亂,往家報信,這邊安排買糧,似乎早就有了成算。看來這些年來雖然日子過得不如意,但畢竟是歷練出來了……

  米氏還在咂摸著“米珠薪桂”這四個字時,外頭來報,二少爺王時從法門寺回家了,午飯前就能到家。她頓時又活躍起來,忙著張羅給王時打掃下處,又要做幾個好菜云云。索性就讓王氏自便,自己帶著幾個媳婦子進內院去折騰了。

  兩姐妹一向不曾開口說話,等到米氏去了,善桐才道,“沒想到下這場冰雹,倒是把祖母的決心給下定了。”

  王氏嘆了口氣,“也是趕巧了,這會子軍糧剛到,西安的糧價還是在往下走。再早些再晚些,就是想買,怕是都買不起了。”

  善榴這小半年來一心備嫁,對家裡的事難免就沒那麼上心了,一時間居然沒有聽懂母親和妹妹話里的意思,忙問,“怎麼,這買糧的事,祖母是早就有準備了?”

  雖說姐姐一向同自己要好,但她似乎無所不知,又似乎什麼都能辦好的形象,在善桐心裡實在是太根深蒂固了。聽善榴這一問,她要比姐姐還吃驚,“你沒看出來啊?這幾個月,祖母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還不就是又想買糧,又捨不得錢。連三嬸、四嬸都看出來了,三嬸那天還說呢:家裡現放著上萬畝的田地,還要去外頭買糧,傳出去簡直是個笑話。雖說是在議論十六房的事,但其實是村著祖母呢。”

  雖說老太太強勢,但畢竟年紀大了,三個兒媳婦也都不是沒主意的人。她沒有明說,不代表大家都看不出來,慕容氏這是借物言志,暗暗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善榴的眉峰頓時就蹙了起來,見母親含笑看著自己,又有了幾分不好意思,吶吶道,“倒是我走神了,沒品出味道來……”

  “你忙著繡嫁妝,誰捨得分你的神。”王氏也笑了,“正好現在妞妞兒也大了,心明眼亮的,又在她祖母身邊伺候,有她提點著,你就只管安心繡你的花。”

  這還是母親第一次明確地表示,自己可以和大姐一樣,為她分憂了……

  善桐含了一枚福建老家捎來的醉橄欖,眯著眼笑了,見善榴也望著自己笑,她羞澀地道,“大姐你也嘗嘗——酸酸甜甜的,好吃著呢!一會兒就能品出味道了!”

  姐妹倆彼此暗地裡打趣,全從眼神動作過招,王氏看得也是會心一笑。正欲說話時,外頭來報,卻是豐裕糧號的少東家王德寶親自來了。

  這和尋常掌柜的又不一樣,兩姐妹也就都不曾迴避,等王德寶進來互相見禮過了,他還衝著善榴笑道,“聽說大姑娘喜事近了,到時候可不能少我一杯喜酒,要不是我帶了諸少爺往村子裡來,今兒大姑娘可還不知道要嫁往哪家呢!”

  善榴頓時紅了臉不說話,王氏也笑道,“小猴子,少不得你一杯酒喝的,到時候說不得還要和你同路,發嫁到甘肅去也未必呢。怎麼,上回新年裡你爹過來,還說今年預備要讓你在鳳翔府里承擔起一兩間分鋪的,才半年不到,你又跑到西安來做什麼?”

  王德寶神色頓時就是一暗,他四周看了看,又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二太太,這話就是對著三太太、四太太,俺也不敢隨便開口的……”

  他雖然自小脫籍出去,但對舊主始終極為客氣,見到慕容氏和蕭氏時,總以三太太、四太太呼之,唯獨對二房很是親近,新春里幾次走動,有時口中也會帶出嬸母字樣來。因是兩代養娘,又是奶侄子,王氏也從來不曾多加指責。王德寶和善榆、善桐之間,反而是像親戚更多於像主僕,這樣慎重其事地稱呼二太太,那還是第一次。不要說王氏,就是善桐善榴都不禁皺起眉來,露出了凝神細聽之色。

  “你只管說就是了。”王氏心中也是一驚:王德寶年紀雖小,但精明能幹,從小幫著父親打點生意。如今已經可以一個人跑遠路了,踏實靠譜可見一斑。這樣的人,是斷斷不會危言聳聽的。

  再想到豐裕糧號在鳳翔府也算是排得上號的糧店,王氏心中多少已經有數了,卻還是抱了萬一的希望,催促道,“不該多說的,你嬸母是決不會往外漏一個字的。”

  王德寶又瞥了善榴善桐兩姐妹一眼,面上神色數變,終於沒說出請姐妹們迴避的話來,他又將聲音壓低了幾分。“嬸母,寶雞全府都沒糧了……我這次來,是想乘著軍糧到了,城裡米價跌了,宕些糧食回去的!”

  王氏頓時就倒抽了一口冷氣。

  當時同業之間,雖然也有競爭關係,但更多的還是互幫互助互通有無,存貨互相平調是常有的事。豐裕糧號背靠了楊家,短短十幾年間,在鳳翔府已經很排得上號了,王善又一向很急公好義,隱隱竟有行業魁首的意思。他說寶雞府沒糧食,那就是真沒糧食了。

  西安城還沒下冰雹的時候,一石白面都要二兩白銀了,過上幾天等陝南全線遭災的消息傳到城裡,糧價恐怕是要翻著倍的漲!

  不論多貴,現在必須得買糧食了!

  只是到底買多少呢……王氏一時卻拿不定主意了。她掃了女兒們一眼,又看了看王德寶,竟有了些不知所措:這件事牽扯到族中齷蹉,實在並不適合同嫂子說明。可兩個孩子畢竟是孩子,雖然聰慧,卻不能出面辦事。德寶又不是家裡下人,很多事也不方便出口……

  這一次,善桐卻完全讀懂了她的猶豫。

  “娘,依我看,這件事還是要問一問桂二哥。”她一揚眉毛,毫不猶豫地開了口,“不過,買肯定還是要買的,再貴也要買。這不是買糧食,是買命呢。不管三嬸四嬸怎麼想,在咱們看,肯定是買得越多越好的。”

  是啊,真到了艱難時候,三房和四房可以避到安徽去投奔大房,可自己一家是必須在楊家村陪著老太太堅守到底的。就是老太太走了,丈夫就在前線,自己也萬萬不能離開……

  王氏讚賞地看了女兒一眼,就從袖子裡掏出了幾張銀票,送到了王德寶手上。王德寶又哪裡不明白她的意思——可這機敏練達的少年東家,不但沒接銀票,反而一臉苦笑,一縮手又續道,“嬸子,我話還沒說完呢——這到了西安都七八天了,日常相好的那些個商鋪們,沒有一戶是有餘糧的,都只剩倉庫底了,就是我出到三兩銀子一石,都沒人肯賣,一個是不缺錢,一個也不敢賣……現在就是有錢都沒糧食買,實話說,還指著嬸子能給指條明路呢!”

  西安城裡面上不顯,其實糧荒已經到這個地步了?

  屋內一時竟無人開口了,大家你眼看我眼,半天王氏才嘆了口氣,低聲道,“從前真不知道什麼叫做國難!你看看,還沒到國難的地步呢,就是西北打了仗,什麼四品不四品的,還不是和佃戶家一樣,今天愁著明天的糧!”

  她也只是抱怨了一聲,就又站起身來,振奮精神道,“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先出門四處問一問,不過,德寶你可別說太多了,就只說鳳翔府糧食要賣完了,想要尋些便宜的米糧回去……”

  一邊說,一邊吩咐套了車,打發人和米氏說了一聲,居然就這樣出門去了。善榴、善桐姐妹面面相覷,都覺得心情沉重,說不出話來。兩人相攜回了客院,善榴忽然道,“真恨我不是男兒身!不然,哪裡要娘親自出去跑!到了有事的時候才知道,家裡沒幾個兒子,真是不行。”

  善桐勉強一笑,心兒卻也是飄飄蕩蕩地落不到實處。只覺得在這樣嚴峻的形勢跟前,似乎所有權勢地位,都已經失去了意義,只有糧食兩個字才是真的,才能保證生命的延續。

  生平第一次,她想到了死,恐懼起了死。在這一瞬間,她強烈地想要逃離西北,不論是去京城,去安徽,去福建,似乎都比留在這一塊危機四伏的土地上要強得多!

  可她又想到了祖母斬釘截鐵的那句話。

  “這件事是我們小五房從中促成,別人可以走,我們小五房不能走,小五房裡誰都能走,我老太婆和你們二房不能走。就算到了那一步,把孩子們都送走了,你這個二房主母,也不能走!”

  當時母親的回答,卻的確是出自真心,她並沒有絲毫猶豫,便已經答道。“老爺就在定西,媳婦自然是哪裡都不去的。一家人,死都要死在一塊兒。”

  在那時候,她只覺得這話是母親難得的豪壯之言,可到了此時,善桐才覺出了母親和祖母話中的分量。

  明知道離開西北,安徽福建都是魚米之地,退一萬步說,京城至少也絕不可能糧荒,可為什麼卻不能走?

  她不禁就問姐姐,“姐,你說要是甘肅也缺糧,那可怎麼辦啊?咱們和諸家說一說,成親後讓諸大哥帶你下江南去吧!”

  善榴手上一頓,她長長地嘆了口氣,顯然也並不是不擔心這一點,可話說出口來,軟綿綿的聲調里又透了一股硬氣。“這話我們是決不能開口的。他是長房長孫,雖說不是宗子,可諸家和咱們不一樣,族長家是早就沒有多少聲望了,一族親戚都指望著總兵老爺的照拂。這時候一走了之,成什麼人了?信義威望蕩然無存,以後就是回鄉,也羞於見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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