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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其人

  如今的定西自然是眾人關心的焦點,連桂太太也不例外,一疊聲道,“還不快喊進來!”

  她又親昵地對牛姑太太數落起了小兒子含芳,“還是你們家麒山聽教聽話,我這個含芳,家裡兩個哥哥都出去了,唯獨剩他一個男丁,我要支使他往定西去給他爹送點夏衣,這個小奴才,有一千句話等著我呢!”

  眾人都笑道,“三少爺聰明伶俐也是好事嘛,再說年紀還小,去前線做什麼?”

  一併得米氏也問牛姑太太,“只聽說您家麒山去了定西,倒真不知道做什麼去的。也不知道現在定西情形怎麼樣,糧糙緊張不緊張。”

  牛姑太太夫家姓衛,也是桂元帥麾下的猛將,因有勇有謀,如今身上帶的是五品正千戶的頭銜。因屢次都有斬獲,這一戰結束之後,一個將軍是十拿九穩的,說起來要比米氏還高了兩集,同王氏卻只是平級了。她對米氏對王氏,卻都很客氣,“糧糙還行,多虧了楊家二老爺周旋,雖不說盡善盡美,但好歹從上到下都能吃個八九分飽。軍營里也挺平穩,沒鬧么蛾子。聽說不獨桂老帥滿口誇獎,就是遠在延安的平國公,都道把二老爺要回老家,這步棋真是走對了!如若不然,現在恐怕早就亂起來啦。”

  王氏米氏面上都甚有光輝,就是善榴姐妹聽了,心裡自然也是喜歡的。善桐綻開一朵大大的笑,看了看母親,忙又不著痕跡地收斂了下來,同姐姐一道退過一邊,將熱鬧讓給了大人們。

  定西平安,在座眾人心裡也都安穩多了,牛姑太太這才接了米氏的問話,向著她道,“您也知道,麒山他爺爺一颳風腿腳就疼,多少年來尋醫問藥,都沒能見好。可巧權家小神醫不是到定西去給桂老帥把脈麼,我就讓他緊趕著捧了脈案過去,想方設法,到底是讓小神醫看了一眼。小神醫說了個方子,回來抓了一吃,果然是緩和多了!”

  這是她一樁得意事,說來自然是眉飛色舞。眾人都感慨道,“都說這小神醫出於藍而勝於藍,聽起來真是神乎其技!”

  王氏幾乎都聽得呆了,她甚至是本能地一把攥住了女兒的手,似乎要用這溫軟的小手,來約束自己的儀態,閉上眼又咽了一口,才追問道,“這是良國公家的二公子?一直聽說他跟著先生在江南學藝,出師都沒有幾年。不想醫術居然這麼高明——又、又到了西北?”

  ——卻到底是露了急促。

  米氏也是一呆,也顧不得是否失禮了,忙緊跟著王氏問牛太太:“這事怎麼我們一點風聲都沒收到呢,是什麼時候來的西安——又是什麼時候走的呀!”

  “嗐,小神醫的做派,您也是知道的。”牛姑太太情不自禁,就是一臉的得色。“他身份又尊貴,性子又和閒雲野鶴似的。這一次要不是自己願意到西北來,恐怕是皇上都差遣不動呢。就是這樣,也是悄悄地來,誰都沒有告訴——他這邊一出京,那邊宮裡就飛馬送信來了。我派人在城門口等了五天,險些都沒有堵住。可就這沒能留著住一個晚上,只好讓麒山把脈案捧過去,一來呢也是為了慎重,二來,也讓這眼高於頂的小子見識見識,什麼才叫真正的天之驕子、一時俊彥。”

  眾人都紛紛道,“您真是花費了好些心思,就是牛千戶在,怕也做不得這樣十全十美了。”

  “也都是盡力罷了,聞說小神醫針灸之術是極神奇的。”牛太太噓了一口氣,又將聲音壓低了幾分,“聽說在江南,也不知哪戶人家的小娘子,臉上劃了一道血口子,竟是要破相了——他不知怎麼,一上藥,又施了一針,居然也就好了!真可以說是神乎其技了,據說這一手絕技,連歐陽老神醫都瞠乎其後。人家今年也不過才剛剛二十歲呢!”

  縱使手心被母親捏得隱隱作疼,善桐一時竟也顧不得計較了,她不禁和姐姐交換了一個興奮的眼色,只是礙於場合,不得不將滿心的喜悅硬生生地又捺了下去,主動提醒王氏。“娘,說起來,祖母也有腿風呢……”

  榆哥的病,一家人畢竟不願意外傳,王氏得女兒一語提醒,也回過神來,真是一下連坐都要坐不住了,又沉澱了一會兒,才笑道,“可不是,我這不就是想到這茬了?你看看人家衛世伯母,消息多麼靈通,打點得多麼妥當。真可謂是孝道表率了!我倒一時都坐不住了,只覺得臊得厲害!”

  “楊太太風趣!”由桂太太起,眾人頓時又笑成了一片。桂太太拿手點著牛姑太太,“要不是宮裡那一位娘娘疼她,肯跑死了馬來送信,您瞧她消息還靈通不靈通了!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您還當真了。”

  再怎麼親昵,到底當著自己一個生客,這又是得力屬下的夫人……王氏一時間對桂家這門親事,倒是淡了幾分心思,全心全意想的都是權仲白的行蹤,忍不住又問,“這到了定西,按理說也有段日子了。我們家那位是最孝順的,知道這事,必定會捎信回來——”

  “小神醫古怪著呢。”這連桂太太都知道了。“別看他年年在各地義診,這四處行走時,卻都是儘量隱姓埋名,絕不喜大肆張揚。楊大人要是稍微忙一點兒,沒收到風聲,那是再平常不過了。依我看,您就是要去求診,也都得把聲音放軟和些,這是國公府的次子,大長公主的親外孫,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可不是一般大夫能比的。”

  從前在京城的時候,小神醫倒是難得回京城來,都在江南一帶行醫。自己又覺得他畢竟只是十多歲的毛頭小子,能懂得多少?這樣看來,真是白白錯過了多少良機!早知道,就親自帶了榆哥下江南去,現成的小四房大爺還欠了小五房半個人情,舉手之勞順水人情,斷斷不會不幫的……

  王氏一反方才的興奮與期待,一下在心底又懊悔無極。要不是她多年養氣,心思深沉,只怕早已經形諸於外。饒是如此,也是平復了一會兒,才又參與到眾位太太的談話中去,卻是寡言少語,再沒有之前的從容揮灑。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位楊太太,是添了心事了。

  眾人又說了幾句話,便有兩三個面容平實身材健壯的丫鬟進來回報,“太太,酒菜已備下了。”

  牛姑太太這才咦了一聲,“那個小兔崽子,又跑到哪裡去了!”桂太太又現叫人去找去催,眾人再等了一會,兩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少年這才手牽著手進了屋子,給一屋子桃紅柳綠的衣裳們行禮請安——雖說來得極慢,但禮數卻還很到位。王氏是頭次相見,自然也預備了表禮相送不提。

  善桐倒是第一眼就認出了桂含芳:桂家這一代幾個兄弟,都有一雙丹鳳眼,可就是這幾乎一色一樣的丹鳳眼,都挑出了不一樣的氣質。桂含沁眼仁就淺得多了,似乎還鑲了一圈淡淡的黃邊,細看時又覺得不是。他眼皮要厚些,就是睜著眼,看起來也和沒睡醒似的,挑出了一身的憊懶。桂含春的丹鳳眼就很精神,瞳仁兒也黑,不說話時別有一股鐵血的味道,好似剛長成的小老虎,雙目炯炯有神,整個人躍躍欲試,要一試身手。一說話卻又溫厚起來,偶然開起玩笑,丹鳳眼一眯,雖說人生得並不多風流,但善桐自己……就是挺喜歡的。

  桂含芳呢,這雙丹鳳眼挑得要高些,他臉又尖,要比含春、含沁都俊俏多了,可這丹鳳眼卻挑出了無限的殺意。雖說年紀尚小,臉上也還帶著笑,但那股濃重的煞氣,卻似乎是與生俱來,怎麼都抹不掉的。善桐只看他一眼,就有些害怕,別開眼去,又打量起了衛麒山。

  怪道這兩個人這麼沒有規矩,又有恃無恐的:在西北住了這大半年,一路從楊家村過西安,也不是沒有見過路人,沒有見過所謂的‘翩翩俗世佳公子’,但說老實話,也就只有許鳳佳的儀容,能和這兩人一比了。要是拋掉他談吐間那股說不出的味道,只從外表來看,沒準還輸衛麒山一截呢。

  他雖然是武將家的子弟,但卻居然高高瘦瘦的,並不虎背熊腰,年紀雖小,已見劍眉星目,站在那裡,就似一株臨風玉樹。最妙眉宇間居然帶了一絲病容,看著似乎沒精打采,但雙眼偶一顧盼,卻又神光四she。這樣的反差竟是說不出的耐人尋味,看著越發讓人打從心底湧出一股溺愛似的,就連牛姑太太自己都捨不得太說他,才數落了幾句,“以後喊你就馬上過來,在別處磨磨蹭蹭的幹什麼?”

  便一臉慈愛地把他推到桂太太跟前,“他也跟著他爹,在老帥帳下聽用了幾日的,您想知道什麼,就只管問!”

  桂太太自然有一堆的話要問,“老帥瘦了沒有?這一向舊傷沒疼吧?小神醫怎麼說?”

  衛麒山便逐一回答,“看著雖然瘦了幾分,但精神好得很,一頓省著省著,還要吃兩碗冒尖的小米飯。舊傷本來犯疼的,權世兄用了兩次針就好得多了,聽說再用一個月的針便能斷根兒。”

  他的聲音也要比一般男孩更清涼幾分,桂太太也不知道是聽得聲音舒坦,還是聽得回話舒坦,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慡利倒是褪去不少,又浮現了幾許慈祥。這慈祥,可是連善榴姐妹都沒能享受到的待遇。“還是麒山知道伯母的心思,親兵們笨死了,總是問不到點子上!”

  這個桂太太,論變化之大,面容之多,也真可謂是獨一無二了。

  善桐不禁在心底暗暗斟酌:她身邊的成年女性,幾乎人人都有幾套面孔,譬如說母親王氏,在家時穩重,出門應酬時,或者寡言少語,或者玩笑連連。總是揮灑如意,不使場面太過冷清,又或者熱鬧得不像話。還有祖母,哄自己時故作威嚴,遇到大事殺伐果決,小事卻似乎一團和氣並不過問,或者深沉或者無奈,或者精明或者大度。可這都畢竟只是人的幾個側面罷了,畢竟底子還是在的,江山易改,本性總難移。母親——(她目前也只敢在心底小聲承認)穩重中的高傲,祖母的霸氣,都並不是不一樣的幾張面具可以全然掩蓋過去的。

  可桂太太就不同了,也不知道是否認識尚淺,從見面以來,她幾次變臉,都變得很快很果斷,變得讓人竟有些無所適從:雖不說喜怒無常,但說句大不韙的話,竟有幾分天威難測的意思。雖說每一張面孔都端得好,但總似乎是在做戲……不知怎麼回事,善桐居然有幾分怕她,只覺得她雖然這一刻在笑,但沒準下一刻就能掀桌子拔劍,翻臉無情。

  才這樣想,外頭就又進了一個圓臉丫鬟,在桂太太耳邊一陣低語——卻到底是嗓門天生高了,沒能把調子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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