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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族長很有些詫異,他掂量地望了老太太一眼,慡快地答應了下來。“中,小事罷了,老嫂子不拘派誰過來打聲招呼,也就是了。”

  老太太臉上微微綻出笑容,“畢竟是宗房自己的私學,和族學不同,是你們自己的東西。我老婆子還沒那麼拿大,總是要過來親口說道說道。”

  她字字句句扣緊了‘自己的’這三個字,族長未免有些訕訕然,“其實就是給家裡孩子們起的私塾,老嫂子也知道,族學人多,先生也顧不大過來……”

  老太太就算再急公好義,也不會在這當口就這件事和宗房較真,橫豎小五房的孩子要上宗學,宗房是決不會說不的,只是不輕不重地戳了一下,便笑道,“好先生的確難得,我們也想自己開個家塾呢,可惜一直也沒能物色上好先生,也就罷了。不過族學先生也不錯,起碼是把善檀給教出來了。”

  見族長臉上越發不好意思起來,當著善桐的面,老太太也不為己甚,隨口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一家一族,讀書種子是越多越好。山西、江南的名門望族,還不是盡心搜刮讀書種子,宗學要能為村子裡多培養出幾個秀才,甚至舉人、進士,那也是全村的大好事。”

  話雖如此,她卻心知肚明,族長老哥開了宗學,為的只怕也不是搜刮族內讀書人才,多半還是老先生去後,覺得族學人多,孩子們學不到東西,這才動了念頭,為自家人辦個家塾。

  其實這倒也沒有什麼,錯只錯在宗房的身份,連宗房自己都不上族學了,族人對族學的信心可想而知。這一下,族學是不散也散了,本來幾個好先生,不是另謀高就,就是進了宗學……宗房的身份,一件事稍微辦錯,就是這麼個結果。

  老太太雖然不大高興,但到底還是沒往下說,咳嗽了一聲,又問候了族長的舊疾,兩個老人家你來我往地客氣了一番,善桐聽得朦朦朧朧的,只顧著捉摸祖母話里的門道,有些門道她已經悟出來了,有些卻似乎還蒙了一層薄紗,更有些話,在她聽來就是廢話,可族長爺爺卻聽得極是認真。好容易,才從族長爺爺那裡盼來了一句,“說起來,老嫂子也來得正好,明日借糧的事,還沒問過你的意思……”

  這到底還是到了戲肉,善桐精神一振,又直了直腰,小心地給祖母捶打起了膝蓋,沒想祖母反而擺了擺手,毫不在意地道,“您秉公行事,還有誰能說您不成?我這就是來問問宗學的事,別的沒有二話。族裡怎麼安排,我老婆子都聽命行事就是了。”

  一邊說,一邊就拉起善桐告辭,“出來這麼久,家裡要惦記了,也是年節,大家都忙,你們忙!”

  雷聲大雨點小,把眾人都遣下去,滿以為是要來密斟的,沒想到只得了秉公行事這四個字。老太太這行動實在是有幾分天馬行空了,非但善桐不解,族長父子也有片刻僵硬。族長忙道,“老嫂子這是哪裡的話,族庫這是族人共有之物,總是要耆宿們都點了頭,這才可以開庫。會前通通氣,也是該當的——”

  老太太的態度卻很堅決,“這是族裡的大事,沒得我提前來打招呼的,到時候聽憑族長安排,我們小五房倒是不會有一句二話!”

  善桐先還有些納悶:這當口上門,擺明了是問糧的,客氣客氣,大家面子上做到了也就是了。祖母這裝得有些過了……

  她暗自按捺下了心頭的疑問,聽祖母和族長又客氣了幾句,末了竟要起身告辭了,族長一疊聲地留客,到底還是把老太太留了下來。

  “就是老嫂子不上門,我也要派人去請的。”楊子沐終於是吐出了實話,“這裡有件事,我們一時間還很難下個決斷呢。”

  老太太不動了,一揚眉看著族長,老人家卻又不著急了,喝過了一盞茶,才慢慢地道,“老帥們是這個意思,這借糧呢,當然也不能白借。是朝廷兵馬又不是鬍子,做事都是憑著理字的……”

  他嘆了口氣,又有一絲嘲諷地笑了,“至少面子上總是過得去。世子爺說了,老帥們的意思呢,這糧食借出去,算利息,三分。利息是還錢還是還米都行,等後邊的軍餉到了,一應歸還,一分都少不了咱。”

  三分的利,算是高利貸了。如果限期沒還,利滾利可是一筆可觀的數目。不過世子爺既然沒有言明歸還期限,借一年是三分,借十年也是三分,後邊軍餉這麼輕飄飄的一句話,頂不得真。

  老太太揚起眉毛,聽宗長續道,“此外還有,三個國子監的缺額,不拘是秀才還是舉人功名,願去都能進去,這是熱心軍事輸捐錢財,由太子爺奏請皇上特批的。這邊糧食交割清楚,那邊人就能上路進京讀書了。不過為了做得好看些,這家人的糧米就不能算利息了。世子爺意思,哪家捐得最多又有秀才的,這名額就給了哪家。”

  善桐年紀小還沒有怎麼樣,老太太已經先叫了一聲厲害,她旋即又沉默了下來,過了半晌才道,“老帥們是心急了……恐怕前線,是真的缺了糧食。這樣費盡心機地來擠,是要把最後一點餘地都擠出來啊。”

  族長也是有菸癮的人,見老太太手指彈動,忙吩咐楊海明,“給你伯母敬煙。”

  楊海明到了這樣的場合,卻是一句話都插不上來了,只是肅容靜聽,得了父親的吩咐,忙站起身來為老太太舉過一袋水煙,老太太也不謙讓,由得善桐服侍,和楊子沐對著吞吐了半日的雲霧,才低沉地道,“老哥,聽我一句勸,這利息沒得話說,為使族人心服,那是一定要受的。國子監讀書的事,還是緩著點辦。”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你們家也不是沒有秀才,我看,最好和老三房、十六房商議一聲,三家分了,也就算了。不必再橫增枝節,不然,倒是只讓老帥們得意了,對村子也沒什麼好處。”

  老太太是什麼性子?往壞了說,那是有幾分清高孤介,正直到極點的老腦筋,往好了說,就是急公好義處事公道。西北畢竟不比江南文氣旺盛,好先生少,能進京城國子監讀書,若是本人有幾分才學的,將來一飛沖天的機會就大得多了。楊家村畢竟是百年望族,讀書人不少,秀才就有十好幾個,不第舉人也有七八個,這三個名額雖然沒有明說,但無異於是給這些人一個自由競爭的機會。卻偏偏是祖母建議,將這三個名額給昧下來——善桐一下都有些懵了,就是族長父子,似乎都始料未及,半晌沒能說得出話來。

  “老嫂子這是老成之言啊。”楊子沐清瘦的面容,在煙氣中倒是帶了幾分飄飄欲仙的味道,泥雕木塑一般呆滯了許久,他才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咳嗽著道,“滿村子裡能看透這一點的人,除了老嫂子又能有多少呢……只是這個名額,我們宗房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要的,老嫂子看,善檀大侄子也是有功名的人了——”

  “善檀父親也是有品級的,官生他是跑不掉的。”老太太擺了擺手,“這個缺我們也不敢吃,老哥心裡有數,借糧這件事我們小五房出力不少,越是這樣就越要避嫌……”

  楊子沐神色有些發苦,善桐平時也是見慣族長爺爺的。總覺得他雖然老說些笑話,看著和氣,但其實從容不迫,似乎很少有被難倒的時候。直至今日,才發覺他畢竟已經年過花甲,是個老人了。

  再一看宗子楊海明,雖然也是三四十歲的人了,但在兩個老人精跟前,還是有些稚嫩,聽到兩個長輩的密斟,面上更是神色變幻陰晴不定……

  她一直覺得雖然擺在楊家村之前的困難不少,但這麼多大風大浪都過去了,眼前這個波瀾,必定也能平安度過。可此時小姑娘心裡明白了:沒有哪一道坎,是能平平安安熬過去的,從前不覺得,那是因為有長輩給掌著舵呢。

  “老帥們真是拿住了我們楊家村的命門了。”又過了一會,楊子沐才徐徐地道,“是啊,這三個名額,哽著脖子要私吞,我看沒誰有那麼大的膽子。要吐回去不吃這個餌,可這個餌又實在是太香了,也真的捨不得……老嫂子,你說得有理,我也是難下決心那。再說,你這邊要瞞,人家那邊一下揭開來,還是一樣難做人。”

  老太太哼了一聲,很有些悻悻然,她說了半句,“看著都是好孩子,想不到如此——”

  話卻又斷在了嘴裡,兩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她便站起身來,柔和地道,“老哥要為一村人謀劃,實在是辛苦了。家家多出,那族庫少出一點也沒什麼,只是太小氣了,大家背後也難免說三道四,箇中分寸,老哥還是要把握清楚。”

  楊子沐神色一動,笑容更是有些苦澀,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也站起身來,“我送老嫂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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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番暗藏機鋒的問答,讓小姑娘一路琢磨回了小五房祖屋,還不肯出去,只是在老太太身邊為她捶著腿兒,自顧自地低頭沉吟。

  會聽得出文章,就是可造之才。老太太歇過了一口勁兒,又閉著眼小睡了片刻,稍微緩過精神,就把善桐叫到身邊,沉聲道,“問吧,有什麼不懂的,儘管問出來。和外人儘管繞圈圈,和自己人,咱們有一說一。”

  善桐想到自己和母親卻是又算計了老太太一會,多少有些心虛,在心中默念了幾句‘妙在清濁兩可之間’。這才脆聲問道,“不懂的主要有兩點,第一,您為什麼那樣客氣,始終繃著不肯說是來談借糧的事的。第二……就是這入監讀書的名額——這不是好事嗎?可您為什麼卻似乎並不太贊同?”

  嗯,這是看出了戲中三昧,沒問宗學的事,看來是已經讀懂了宗學一事到底壞在哪裡。

  老太太就直起身子來指點小孫女兒,“為人處事,雖然立意要正,但也要有足夠的手腕,不被人所拿捏。宗房再怎麼說,也是村子裡一號人物,借糧的事必須他們主持。這當口你撞上去一頭熱血地說這說那,人家反而容易懷抱疑慮。欲擒故縱,只是雕蟲小技,卻也不得不為。”

  見善桐有恍然大悟之意,她又閒閒續道,“至於這三個監生名額用心深在哪裡,你畢竟年紀尚淺,沒能品出味道,也不算什麼。其實無非就四個字,僧多粥少,為來年計,最好別讓各房捨生忘死地追求這玩意兒。私底下能退就退了,不能退,各大戶分一分,大家心裡也好受些。”

  大戶自然是要多出糧食的,把三個名額暗箱操作過去,人家心底自然也寬慰了幾分。比如說老三房和十六房,家裡都是有秀才的。這彎彎繞繞善桐自然已經明白,得到祖母一語點醒,她福至心靈,忽然恍然大悟,“其實族長爺爺也就是在找藉口吧,他要是私底下退了那三個缺額,世子爺也未必會自己挑明了拿出來為難他……借糧的事,還得指著宗房幫忙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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