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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榆哥點頭道,“是。”

  找的是三兄弟,怎麼只去了善梧同善榆?楠哥那麼一個大活人,去也不去,不肯為姐妹們出頭,報信也不報信,就悶在廂房裡讀書……

  王氏微微一偏頭,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她本來和女兒生得就像,此時這一笑,竟大有善榴、善桐姐妹的味道,只是笑中的天真,到底已經為更深沉的一些東西取代。

  她又拍了拍榆哥的肩膀,溫言叮囑,“以後還是少惹事,今年西北不太平,村子裡也就跟著不太平,別白讓娘擔驚受怕的,啊?不喜歡讀書,就敷衍過功課,咱寧可和小夥伴們去踢……踢——”

  “踢、踢灌了水的豬尿泡!”善榆響亮地道,他咯咯地笑起來,似乎為母親難得的語塞所取悅,又主動偎向王氏。“娘總說不出口。”

  善榆這樣主動親近自己,很是少見。

  王氏也抿著唇笑了,她高興地附和著善榆,“是,娘不慡快,那三個字,娘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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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榆母子這邊談天說地,氣氛寧恰,善梧卻是在西次間裡候得忐忑不安。他深知嫡母雖然慈和公允,但決不是泛泛之輩,這一次自己跟著過去卻不報信,恐怕一會難免要落下不是,一時間又轉而憂慮起了別的事,心中各種思緒是此起彼伏紛至沓來,煩躁得他恨不得大喊幾聲,卻偏偏又是在堂屋之內,非但不能隨意出聲,反而要加倍地小心。好容易等到外頭吱呀聲一響,榆哥瓮聲瓮氣的聲音在門口響了片刻,又出了屋,善梧竟似乎反而輕鬆起來,一口氣還沒有嘆出,那邊已聽到了王氏的聲音,“梧哥呢?”

  他又一下緊張了起來,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勉力維持住了面上的平靜,垂著頭進了西次間給嫡母行過禮,小心地道,“兒子來領罰了。”

  王氏儼然已經回復了大家主母的從容,除了眼圈還略略泛著一點紅暈——卻是不仔細再看不出來的,竟是一點都沒有不對。她氣定神閒在炕邊打坐,聽到善梧的說話,反而笑了,親昵地沖善梧招了招手,道,“來,站到娘身邊來。”

  善梧便向前幾步,忐忑地抬起頭來,由得王氏審視——西北炕要高些,他畢竟才十一歲,人還矮小,王氏在炕上,倒是正好可以平視他。

  “這一次你三哥帶著你四哥去搗蛋。”王氏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徐徐地道,“我心裡是不詫異的——柏哥不懂事,榆哥……娘就是納悶,你怎麼也摻和進來——梧哥,這可不像你尋常的性子啊!”

  自己果然還是讓母親失望了!

  梧哥心頭一沉,口一張就要推託:是柏哥不由分說拉了自己就走——可現放著楠哥就沒有過去,老老實實地在屋裡讀書……

  或許是屋內的炕燒得太暖和,他不知不覺已經是一臉的汗。可母親卻還是沒有看見似的,只是含笑望著他等著自己的答案……

  要想搪塞敷衍過關,怕是不成的了!

  “是……是……”梧哥的聲音就小得像是蚊子叫。“是我氣不過……我們四品人家的兒女,也被老七房那樣……那樣的人家欺負……三哥一說,我血衝上頭就……娘,我錯了,我以後再不敢了!”

  他一邊說,一邊就心驚膽戰地去看王氏的臉色。

  王氏果然已經沉下臉來,過了半晌,她才淡淡地嘆了一口氣。

  “唉……”

  雖然只是一聲輕輕的嘆息,但這嘆息聲卻似乎比一個耳光更銳利,直直地刺入了梧哥的耳朵里,好似摔了他一耳光一樣,摔得梧哥滿臉通紅,雙膝一軟不由得就跪了下來,滿面羞赧。“兒子讓娘失望了!”

  看來,不僅僅全二房乃至全小五房都清楚,二房第三代里,就指望著善梧了。恐怕連善梧自己心裡都很有數:榆哥是不頂用的了,將來二房的頂樑柱,舍他其誰。

  王氏心不在焉地思忖著,又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道,“你知道就好,多的話,娘真是不想說,也不願意說……唉,很多事,你自己也看得出來!”

  頓了頓,又滿不在意地問,“梧哥,你怪娘嗎?娘知道,我一直對你特別嚴厲一些!”

  梧哥抬頭看著母親,見她臉上疲憊之色越濃,才三十多歲的人,看起來竟有了幾分蒼老。一時間想到榆哥,想到檀哥,實是心cháo翻滾,未曾細思就說出了真心話,“我不怪娘!我知道,娘都是為了我好!”

  王氏頓時就欣慰地笑了,她彎下腰扶起梧哥,略帶親昵地責怪,“站起來吧,男子漢大丈夫,膝下有黃金呢!”

  又低下頭喝了幾口茶,才又抬起頭來,望著垂手侍立的梧哥,她輕聲說,“今兒,我數落了二姨娘一頓。”

  梧哥頓時訝異地睜大了眼。

  22、世態

  自從楠哥、梧哥懂事,王氏在人前就很給兩個姨娘留面子:畢竟是有生育的屋裡人,動輒打罵,也顯得她這個做大婦的太刻薄。大姨娘、二姨娘有什麼行差踏錯的地方,王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大姨娘還好,她從小進了王家跟著王氏出嫁,行為舉止深有法度,偶然有什麼照顧不到的,嗣後自己明白過來,悄無聲息就彌了fèng兒。二姨娘卻是小戶人家出身,一身洗不去的市井氣息,隨著梧哥成長,越發是得了意了,成日裡飛揚跋扈的,連二老爺看不過眼都說過幾次,王氏卻還是看在梧哥面子上不和她計較。似今日這樣明明白白地告訴梧哥自己數落了二姨娘,似乎還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梧哥心中一下就湧起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似乎有些氣憤,卻也似乎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鬆弛:以母親的手段和身份,要管束生母自然是理所當然。雖說生母和自己怎麼都更親近些,但也實在是太上不得台盤了,有個人管管,也是好的……

  王氏似乎沒有注意到梧哥的千迴百轉,只是自顧自地道,“她也是關心太過,先知道榆哥和柏哥去了還好,後來知道你去了,越發著急得不行。急著要出去親自把你給叫回來,雖然是一片關心,娘也不是不懂,只是我們畢竟是大戶人家,做姨娘的沒有拋頭露面的道理。我就說了她幾句——”

  王氏一邊說,梧哥的心就一邊往下沉。

  柏哥還好,畢竟只是堂親。可榆哥和自己可是親兄弟,二姨娘也把心偏得太明顯了一點。

  母親就從來沒有這樣,總是一視同仁。因為榆哥沒在身邊長大,有時候竟還不懂榆哥的喜好,反而自己的一些小習慣小偏嗜母親是記在心裡的,那天吃餃子,自己愛吃什麼餡兒的母親一口說出,反倒還要去問榆哥……這些小事,梧哥也都是記在心裡的。

  從前在京城的時候,母親也帶著自己出門應酬,哪家的姨娘不是和大姨娘一樣低眉順眼,主母一聲哼,就恨不得跪下來磕頭請罪?

  也就只有二姨娘,會在被主母數落之後,還故意站在門外等著自己,回來後還要一把拉過來驗看過了再進門了。

  他也知道,這是出於好意,這是生母疼惜自己。可這疼惜雖然是好意,卻還是疼得梧哥打從心底尷尬出來,疼得他好像被人打了幾耳光,臉上是熱辣辣的紅,難堪不由得就形諸於外。

  王氏看在眼裡,就停了話頭,靜了半天,又慢慢地嘆了口氣。

  這口氣似乎是嘆到了梧哥心裡,嘆出了他甚至是無窮無盡的委屈,他一下就紅了眼,待要撲到王氏懷中哭泣,卻又有些畏懼。還是王氏將他摟住,徐徐帶進了懷裡,這才將頭埋在王氏肩上,死死地咬著下唇嗚咽了起來。

  “娘也知道你不容易。要不是你這麼懂事,原來也不想說……”王氏的語氣依然是淡淡的,可這一份淡里,似乎又掩蓋了無數的情緒。“可思前想後,還是告訴你知道一聲。免得你從別人那裡聽到,反而不好,你就埋在心底,也不必露出來給姨娘知道,否則又生事端。”

  她又緊了緊懷抱,輕聲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的苦。個人都有個人的不容易,人活世上誰不是這樣?你別往心裡去,很多事想太深又有什麼用……”

  又溫言寬慰了梧哥幾句,見梧哥漸漸收淚,才綻出笑來,輕聲道,“好了,眼看著就快過年了,你爹要是回來,想必也就是這幾天到家,你還不去溫習功課?免得到時候,又要挨打。”

  二老爺雖然現在走的是軍官的路子,但當年也是兩榜進士,學問是沒得說的頂呱呱,對兒子們的教育抓得也很緊。一回到家必定要考校兒子們的功課,只是大家心中也都明白:榆哥是不中用的了,楠哥的天分擺在那裡,這考校考的是三個兒子不錯,但主角卻只是梧哥。

  梧哥只覺得身上的壓力似乎又重了幾分,卻也有淡淡的歡喜,他擦了擦眼睛,勉力笑道:“兒子失態,沾髒了娘的衣服。”

  到底不是親生,才會說出這樣生分的話來。王氏心中不禁暗嘆,面上卻故意板起臉來,“小時候也不知道在我身上尿了幾次——”

  兩人竟都不約而同地笑了,梧哥這才退出屋子,王氏在心中又前思後想了一番,這才慢慢歪到炕上,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也顧不得叫人進來添茶捶腿,扯過錦被搭在身上,竟是就這樣迷糊了起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牆邊的自鳴鐘響了幾聲,王氏驀地驚醒時,卻見是善桐在牆邊撥弄著自鳴鐘的鐘擺。她揉著眼先愜意地打了個呵欠,問女兒,“什麼時辰啦?”

  善桐的回答顯得中規中矩,缺乏了往常慣有的活力與愉快,竟可以用冷冷的、淡淡地來形容,她說,“未時正了。”

  王氏不禁納罕地看了女兒一眼,見女兒臉上有些心事,心中倒是一動,先喊人進來服侍著洗漱了,才換上新茶來,和聲問善桐,“怎麼還不出門玩耍去?難得今日不用在主屋孝敬,卻又不出門?”

  善桐畢竟年紀小,心裡藏不住事,又葳蕤了片刻,忍不住就蹭到母親身邊,低聲問,“娘,大姐那兩巴掌……”

  見這句話成功地吸引了王氏的注意力,她又躊躇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是有意而為之,就是要討祖母的好?”

  這個小姑娘,實在是聰明剔透得有些過分了!

  一時間,王氏心中的欣喜,險險竟就要轉化成了擔憂:早慧如此,真是讓人又喜又憂……

  她沒有答話,只是略略抿了抿唇,反問善桐,“怎麼會這樣想?難道這老七房的無賴,咱們也能安排了上門來唱雙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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