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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她都若有所思,經過巷頭小十三房的院子,還特地踮起腳尖,看了看院中的隱隱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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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中,家裡正是晚飯時分,就等著善桐回來入座吃飯。雖說王氏苦留張姑姑也一道在二房用飯,但張姑姑還是堅持告辭。乘著大人們客氣,善桐便鑽進淨房梳洗了一番,又換上了居家穿的一件絲棉袍子,這才溜到姐姐身邊坐好。又笑嘻嘻地對榆哥擠了擠眼睛,壓低了聲音嚇唬他,“祖母問起你了呢!說是要榆哥到主屋去背書給她聽!”

  榆哥頓時面色大變,桌上也就立刻響起了一片低低的笑聲。只有楠哥略帶擔憂地問善桐,“祖母……還會考問咱們的功課?”

  這是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十一二歲年紀,身量敦敦實實的,看著就是一臉的憨厚。就是年紀小小,已經有了一點抬頭紋,使他看著多了幾分老成,合著話里的稚氣,倒是顯得有幾分滑稽。這一問問得是情真意切大為擔憂,善桐倒被他逗笑了,乘著王氏還和張姑姑在門口客氣,便把聲調壓得更沉了幾分。“何止會考問功課,隨口發問,都是又難又艱深的題目,答不上來的,還要拉下去打板子。不信,你問大哥!”

  楠哥臉上頓時也充盈起了恐懼,他轉過頭望向榆哥,聲音都有些微微發抖,“大、大哥……是,是真的嗎?”

  榆哥反應慢,生平又絕不說謊,楠哥問他當然是不會有錯。不過他反應慢就慢在這裡:聽得楠哥此問,這位大少爺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低頭苦苦思索起來。殊不知他一邊思索,一邊已經將楠哥嚇得不成樣子,桌上眾人看在眼底,心中都不禁好笑。

  善榴一腔委屈心思,被弟妹們這麼一鬧,倒是消化了七八分下去,她捂著嘴轉了轉眼珠子,又笑著問梧哥,“梧哥,你怕不怕?”

  梧哥和楠哥同歲,不過小了他大半年,此時也是十一二歲。他生得更像二姨娘,面容秀氣精緻,又穿戴得精心,看著倒是比榆哥還有大家少爺的氣派。此時正漫不經心地用筷子撥弄著盤子裡的油炸花生,聽得大姐一問,便抬起頭來徐徐道,“三妞又弄虛作假,狐假虎威。你怕不怕哥哥彈你腦門兒啊?”

  善桐本來進屋後一直有幾分心虛,甚至都不大敢看善梧,此時被哥哥這麼一嚇,倒是覺得心底的悶氣絲絲縷縷消解開來,直比吃個糖還開心。她一把捂住腦門子,靠到善榴身上吃吃笑起來,呢聲道,“我怕!三哥擰人可疼極啦。”

  張姑姑和王氏本來在門口說話的,此時忽然擰過腦門,衝著飯桌抬高了聲音,“三妞,咱們可還沒分家呢,這就叫起大哥、二哥來了?”

  她這話一出,屋內輕鬆愉快的閒話氣氛,頓時蕩然無存。王氏臉上掠過了一線不快,正要說話時,善桐忙站起來認錯。“是三妞一時忘形了。”

  便又改口一個個稱呼過來,“大姐、四哥、六哥、七哥!”

  二房久居京城,所有堂兄弟姐妹都不在身邊,誰會記得自己在家族裡的總排行?自然是大哥二哥的胡叫,此時善桐這麼一改口,都覺得有些尷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竟無人說話。

  就在此時,榆哥卻一拍腦門,自然而然地應了一聲,“怎、怎麼?”便又轉過頭對楠哥認真地道,“放心,祖母雖、雖然認字,但也沒、沒讀過四書。不、不會問功課的!”

  他居然要到此時才回答上楠哥的這個問題——原來剛才楠哥一問,善桐一推,榆哥便低頭沉思起來。梧哥說了什麼,張姑姑又說了什麼,他是一概無知無覺。眾人不禁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大笑起來,連張姑姑都不禁一笑,這才同王氏告了別,轉身出了屋子。

  王氏心底卻是五味雜陳,她掃了榆哥一眼,又看了看張姑姑的背影,閉上眼微微地出了一口氣,才在桌邊坐下,舉筷道,“都吃飯吧。”

  眾人笑聲頓止,也都規規矩矩地坐直了身子,沉默地用起了晚飯。只是氣氛到底不比之前僵冷,善桐一邊吃飯,一邊和楠哥、梧哥擠眉弄眼,互相在桌下亂踩,榆哥也直眉楞眼地一道摻和。王氏心裡有事,雖然越看越煩,卻還是硬生生地忍了下來,吃過晚飯又把善桐留下,仔仔細細地問了她在主屋的見聞,才放她回去,“早些洗漱睡覺,明兒一早起來,娘帶你到主屋請安。”

  她雖然將心事藏得好,但總有鬱氣形諸於外,善桐如何感覺不到?能夠逃開,自然是求之不得,她忙跳下炕來要跑,走了幾步,又回過身規規矩矩地給王氏請了安,這才奔出屋子——卻沒有回自己的後院西廂,而是闖進了善榴居住的後院堂屋。

  家裡六個子女,卻只有兩個院子,王氏便把女孩們安排在後院,三個女兒分踞堂屋、東廂、西廂。又讓大姨娘居住正院西廂抱廈,親自照管榆哥在西廂的起居,二姨娘跟著自己住堂屋的倒座抱廈,楠哥和梧哥分住了正院東廂。此時天色已晚,各屋都放下了窗屜子,隔著厚實的棉帘子,善桐只隱約望見堂屋東間裡的燈火,知道姐姐不在西廂繡花寫字,她便露出笑容,掀帘子直進裡屋,又朗聲道,“大姐,我來找你玩兒了。”

  善榴果然是換上了屋內穿的輕便小襖,身上披了一件百蝶穿花半新不舊的大襖,正在燈下看一本雜書,見到妹妹進來,便抬起頭笑道,“怎麼,今兒鬧騰了一天,你還不累?快回去歇著吧,明兒一大早你還要去主屋請安呢。”

  王氏要帶善桐去請安的事並沒有當面公布,善榴說來卻是自然而然,善桐頓時明白過來:這一舉動,估計又是姐姐和母親商量出來的應對之策了。

  “姐。”她低聲道,“你就不該穿那件白狐斗篷過去請安。我剛才從主屋出來,看了看祖母的晚飯。今兒檀哥回家呢!也不過就是六菜一湯,也都沒什麼好菜。無非是牛肉羊肉,一碗紅爆羊肉就算是主菜了。再一大碗酸菜蘿蔔湯,一個炒白菜,連洞子貨都沒有……”

  這一碗紅爆羊肉,在二姨娘眼裡是上不得台盤,進不了門的粗菜。在老太太桌上,就是主菜了。老人家自己省儉如此,又怎麼看得慣孫女兒才十五六歲年紀,就換上了價值千金的斗篷?

  善榴面色數變,怔怔地凝思了半晌,又嘆了口氣,“我當你怎麼轉了性子,穿那一領棉斗篷過去。到底這裡不比京城,好些事,也要慢慢地改過來。”

  在京城出門應酬,不打扮得出挑一點,那些個奶奶太太們眼裡的笑意,就能把一個小姑娘羞死。久而久之,當然養成了王氏善榴母女出門時儘量打扮的習慣,在她們而言,一領斗篷算得了什麼,已經是儘量簡樸。不想在老太太眼裡,白狐斗篷已經足夠刺眼。再加上婆媳之間,心結由來已久,當然對自己也就沒有好臉色看。

  先入為主,要扭轉過這斗篷在老太太心底種下的不滿,恐怕就需要好一番謀劃了。

  善榴又掃了妹妹一眼,她頗感欣慰地一笑:從前三妞畢竟還小,看人看事,都是懵懵懂懂。雖說和老太太一道生活了幾年,但很多事問她也沒有用,現在就不一樣了,孩子一天天在長大,聽話,也懂得聽音了。

  若是運氣再好一些,沒準二姨娘這件事,反而能因禍得福,成為一個轉機,也是說不定的事。畢竟眼下娘處境不易,再不能和當年一樣,同老太太各自為政了。可怎麼才能放下身段去討老太太的歡心,又不失了自己的身份,也需要仔細斟酌把握。

  三妞能夠在這時候懂事起來,真是娘幾個的時運到了!

  “沒事兒。”善桐見姐姐凝眉,還當她是為了不討老太太的喜歡黯然神傷,忙又安慰她,“其實老太太就是年紀大了,看這個也不順眼,那個也不舒服。心腸還是軟的,改明兒你打扮得樸素些,多過去走動走動,說些軟話。日久見人心嘛!久而久之,祖母也就明白你的好了。”

  這話是在理,可自己今年都十六了,走水滴石穿的路子,要到哪一年才能說親出嫁?雖說西北不比江南,可若十八未嫁,也算得上是老姑娘了……

  善榴眉宇間就又躍上了一點愁思,她笑著點了點頭,到底還是沒將心事話兒吐露出來——妹妹還小,有些事不適合知道。再說,作為一個小姑娘來講,她的心事,也已經夠多的了。

  “對了,”善桐果然沒有留意到姐姐的沉默,她又興致勃勃地說起了在主屋的見聞。“我在那邊院子裡,倒是遇到十三房的鵬嬸子又送了些南貨過來,她讓我明兒得了空,上門找善喜玩去。姐姐,你說娘許不許我去呀?要是不許,您就幫我說點好話吧!”

  她在京城憋屈了足足三年,不能隨意出門玩耍,如今回到西北,可不就是如同鳥兒出了籠子一般,只是待要飛,又怕主人的責打,便滔滔不絕地啁啾起來。“善喜也不是一般的野丫頭,十三房家教嚴著呢!就是老太太,都對鵬嬸子另眼相看,有時候鵬嬸子說話,比嬤嬤奶奶還好使……”

  善榴心頭一動,她微微笑了,又順了順妹妹的瀏海,才軟綿綿地道,“去就去嘛,說這一大堆廢話做什麼。這是西北,行事當然是西北的規矩,你放心,娘要不許,我為你說。”

  “大姐你最好了!”善桐歡呼一聲,又倒在善榴懷裡一陣撲騰,“今晚我同你睡一起,好不好呀?”

  善榴扭臉就吩咐丫頭,“備水服侍三姑娘洗漱——”

  又若有所思地和善桐念叨,“看來,你三哥畢竟疼你,這一次,倒是沒有生你的氣。”

  善桐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不禁又甜甜地笑了,“那就好,不然,還真沒臉見三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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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院堂屋內姐妹二人呢喃不休,又說起了小妹櫻娘的病情,外院東廂,燈火卻猶自未熄。楠哥在床前喃喃自語,手不釋卷。梧哥卻在西屋托腮出神,雖然兩屋之間只是隔了兩層薄薄的窗簾,並一個不大的堂屋,但東廂卻籠罩在了一股特別的靜謐里,只有楠哥幾乎微不可聞的背誦聲,在空氣中漂浮。

  眼看著就快到吹燈就寢的時候,門帘一動,大椿進了堂屋,又碎步拐進了西屋。她腳步輕,幾乎都沒有驚動著東邊的楠哥,便已經閃身入了西屋。

  “三少爺。”她並不知道之前在堂屋張姑姑的那一番話,口中帶的還是舊稱呼。“二姨娘給您留了這個,知道您愛吃……”

  一邊說,一邊就彎下腰從食盒裡端出了一碟醋拌黃瓜來,正是王氏吩咐,給各屋加的洞子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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