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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此刻,我才不得不承認,我遠遠不如她。我破不了懸案,更無法既獲得聖寵,又維護舊主。她選她進宮,就像她選啟春作信王世子高暘的妻子一樣,妙到巔毫。

  出宮後,我們一家便回鄉了。母親的希望又破滅了,她不斷埋怨我和父親,令她被舅舅與舅母瞧不起。我便常常躲在廚下,躲避她的眼淚與怨氣。後來聽父親說,陸皇后總算反擊了一回,朱玉機的父親朱鳴受盡酷刑,不吐一詞,終於慘死在陸府。皇帝大為憐惜,朱玉機卻辭官丁憂。說罷喟嘆良久,當夜還在糙院中焚香祭拜。我站在父親身後,不禁憐憫地想,借著父親的死,她終於也解脫了。

  我問父親,那朱鳴真的只是她的管家麼?

  父親說,是的。

  我說,一個管家之女,竟有如此手段。

  父親笑笑,你若知道朱鳴的用心與手段,就不會有此一問了。

  我又問,父親卻無論如何也不肯答了。祭拜完畢,我又問,父親有才學有聲望,為何甘心為她所用?

  父親正在倒香灰,聞言一愣,半爐子灰都倒在了衣角和鞋面上。為什麼甘心為她所用?我也不知道。你是怨我送你入宮,讓你吃苦麼?

  我搖了搖頭,女兒不敢。

  父親說,你放心,以後再不會了。我會為你尋一個好人家,後半生,你定會夫榮妻貴。

  不過年余,父親就又上京做官了,這一回是副相——參知政事。咸平十六年,平西校尉文泰來在武威金昌之戰中嶄露頭角,深得皇帝賞識。又聽說他前後娶了四五個妻妾,都一病而亡。父親不顧母親反對,將我許配給他。母親哭哭啼啼,將女兒許配給一個克妻的人,不是推女兒去死麼?這一下又要惹舅舅舅母笑話了。父親卻說,堂堂相府千金,哪有這麼容易被剋死。京中多是紈絝子弟,青年才俊卻少,文泰來好容易得了夫人,一定會待燕燕好的。母親哭得更加厲害。

  這理由多麼牽強,我聽了也不以為然。啟春曾說,倘若父親說給她的婚事她不滿意,她便負劍離家出走。可惜相府千金的名頭終究不如一柄利劍。我不得不順從父命,嫁給了文泰來。雖然文泰來待我很好,然而我對這樁婚事卻懶懶的提不起興致。加之文泰來戍守西北,我二人聚少離多,夫妻感情不過爾爾。咸平十八年秋,我生下長子文俶。聽說文泰來在西北納了一房小妾,不到一個月便得了急症死了。家人來報訊時都替我慶幸,不知怎的,我卻代他感到悲哀,亦代我自己感到悲哀。我們雖不曾彼此相剋,亦不曾彼此相愛。若曾相愛,想來也不在意相剋吧。相府千金與西北名將,方是我與他的夫妻名分。

  三

  咸平十五年春,朱玉機的孿生姐姐朱玉樞入宮為妃,於咸平十六年和十七年,連生一男一女。皇帝追封她枉死的父親朱鳴為高淳縣侯,由她的弟弟朱雲襲爵。

  咸平十八年新年,朱玉機又入宮了。元旦朝覲時,我親眼見到她在縉雲門與母親分別。長姐為皇妃,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她本可以不必進宮的。難道她不知道她只是她手中一顆隨時可以放棄的棋子麼?難道她忘記了她父親是如何慘死的?她為什麼要進宮與她的姐姐爭寵?為什麼她不能像我一樣,過一些安靜平淡的日子?

  或許她就是這樣的人,不處在湍流之中,無以感受自己還活著。果然她的眼光是不錯的,她感恩圖報,又有自己的志向。這樣的人才最適合做棋子。

  她剛回宮,陸皇后便鬱郁而亡。父親說,陸皇后是被她活活氣死的。朱玉機在掖庭獄中二十餘日,我滿以為她就算不為陸皇后抵命,也要受好大一番罪。不想卻是陸皇后以貴妃禮下葬,諡曰夷思。朱玉機安然出獄,官復原職。後來她又在宮中放銃,打傷了慧貴嬪,也不過在掖庭獄中睡了一夜而已。我這才覺出,原來她回宮,多半是因為皇帝還喜歡她。也是呢,帝王的鐘愛是可遇不可求的,若換了是我,也妄想有一番作為,更何況是她。

  因天子氣之事,她再度得罪皇帝,辭官出宮。可景德元年她再度回宮,一切已成定局。皇長子弘陽郡王隨聖駕西征,立下赫赫戰功,更代父皇受降,加之他從前的名聲和功勞,封羽和我父親一道上書,請求早立太子。她進宮之前,父親特地命我去拜訪她一次,向她詳陳朝中的局勢。臨別時,她似乎又想問我什麼。我知道,無非是那幅畫的事,又或是我曾向慎妃說過什麼。每逢此刻,我總是心虛。好在她並沒有問,我也樂得不答。

  皇帝終於要立廢后裘氏的獨子弘陽郡王高曜為皇太子了,封羽和父親知道皇帝並不情願,為避免得罪,雙雙藉故辭官。皇帝駕崩後,新帝登基,封羽和父親這才再度入朝。新帝封朱玉機為新平縣侯,仍領正四品女典,賜號“女帝師”。

  大行皇帝曾在生命的最後幾個月委政於她,而新帝對她的寵愛,更在大行皇帝之上。我以為她會留在宮中,牢牢抓住這來之不易的恩寵與權柄。不想她卻出宮雲遊了。

  我問父親,她出宮去,是要放任高曜被她殺死麼?

  父親說,她已行到盡頭,應該出局了。

  我這才知道,原來她並不知道全局。她不告訴她也就罷了,更可怕的是,她的父親也不曾告訴她。

  五年後,高曜被信王高暘派人刺殺了,那刺客正是朱玉機的親弟弟朱雲。五個月後,朱雲被明正典刑。其中頗多曲折,頗多隱情,連父親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告發了朱雲。曹太后與朱雲的jian情鬧得滿城風雨,卻是華陽長公主做的證。雖然李太后說是她寫信告發了朱雲,但我總覺得,這樣縝密的部署,非朱玉機莫屬。然而這只是猜測。朱玉機受劍傷病了月余,又在宮裡困了三個月,信王府暗查了許久,一無所獲。父親都告訴我,她想殺她許久了,奈何信王不肯。

  原來她真的不知全局,之前十年她執念所系,便是將自己的學生送上皇位。可惜啊,當年我若死在掖庭獄,好歹也知自己為何而死。她若死了,直是一個糊塗鬼。然而一個糊塗鬼竟有這般忠心與志向,卻又是我這個通觀全局的人所不及的。

  後來她為了讓自己的女兒曹太后苟活些時,向御史台自首,說弒君的主謀乃是自己。最後她飲鴆自盡。雖然她死了,但她的目標就要達到了。我這才覺出輕鬆之意。對父親說服文泰來幫助信王守洛陽的事,亦全不在意。畢竟父親將我許配給文泰來,就是為了給信王籠絡住一個將才。他的目的達到了,我的使命也就了了——不論是進宮,還是成婚。

  在朱玉機成為新帝高暘的貴妃前,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定陶的驛站中。或許是她從未在瑣碎的兒女家事中過度消耗自己,因此與十年前並無什麼不同。我們沿河漫步片刻,倒也沒說什麼。然而我們彼此都明白彼此的輕鬆,再沒有昔日相對的厭惡與沉重。

  太平三年,端穆貴妃朱玉機薨逝,年僅三十二歲。諡曰文,追封皇后。

  太平五年,又是梨花盛開的三月,我十二歲的女兒文淑也將入宮選女巡。我便向她說起文皇后朱氏少年時在宮中為官的傳奇故事,說她如何教導孩提時的仁宗皇帝,說她如何對仁宗皇帝忠心,說她如何破了一樁樁懸案,說她是如何功成身退,說她如何雲遊四方、洗冤禁暴。我真想告訴文淑,她是如何將自己的親兄弟送上腰斬台的,然而即便是胡編亂造,我也想像不出她是如何取得朱雲弒君的鐵證的。她總是能辦到一些看起來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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